20年过去了,再没人把网络称为“虚拟世界”

“你永远不知道,电脑对面坐的是人还是狗。”
22年前,来自台湾的网络小说作家蔡智恒,借笔下人物“痞子蔡”之口,道出当时网络原住民对于“互联网”这一未知的新兴产物,兴奋又警惕的复杂心情。
时隔二十余年依旧无解,却无人想弄清答案了,因为网络早就不意味着“虚拟世界”。反倒是回看2020年农历新年伊始、抗疫初期的新闻报道与官方辟谣,给人一种恍若隔世的虚拟感。

由于信息是完全过载的,真实感受停留于人脑的时间十分短暂,甚至未被察觉就成了记忆。
更何况利用大众的同理心触发共鸣形成舆论声势的舆情现象比比皆是,推动我们公共参与和公共讨论的可能并不是我们的理性和坚持,而是情绪。
在情绪的煽动下,杯弓蛇影地形成虚拟的“共同记忆”,好比疫情期间,因恐慌过度,不少人都出现过病症幻觉。
我们的共同记忆,并非我们的共同经历,这里说的“共同”实际是真实世界虚构出来。
-1- 性幻想的虚与实,在互联网上此消彼长
中国人说“书中自有黄金屋,书中自有颜如玉”,只不过现代人手里捧着的书换成了一台电脑、一部手机,依然能从中窥见这个世界的荒诞与神奇。
20年前的门户网站满屏都是文字超链接,设为高亮的标题里总能看到几个与腥膻色沾边的。一些带有性感美眉的广告,或者娱乐新闻加明星图片不停地在屏幕上闪烁或游走,吸引着我们鼠标左击。
一旦点进去,就一步步被带入一个被美女照片包围的空间,充斥着图片和文字的性暗示,让人彻底忘却此番上网的目的。
20年过去了,人们对这类广告和标题党置若罔闻,因为他们太清楚点击进去将收获失望,也十分明了从什么渠道能正当享用“感官盛宴”。

互联网的意义在哪里?其中之一便是,它复活了我们很多在传统时代中被压抑的那一部分自我。难以想象,在欲望被压抑的年代,初代网民像伊甸园里的夏娃那样经受着百般诱惑,如饥似渴又鬼鬼祟祟。
只能说曾经的“性幻想”是个动词,现在“性幻想”更像是一个名词。
幻想本身需要足够的空间,彼时网上面对一个符号或一串数字就可以交往时,人能做的仅仅是恣意表达和纵情想象。可当今网络发达到直接给出解决方案,掐灭了虚拟的性幻想,同时激起一番对“何为真实”的搅局。
20年前,生活于美国加州小镇的布里克,结束了持续15年的婚姻生活,疲惫的旧情令他一蹶不振,他不想再和真正的女人谈感情了,此刻他发现与成人玩偶相处反倒轻松愉悦,他不必再去行猎。
回想当年,在名为“Real Doll”的成人玩偶论坛完成注册,才发现只有自己一个用户。如今论坛已有8743人,这对于他们的小众圈子来说已算壮观。

与传统中国以“亲缘”、“地缘”建立关系不同,互联网更容易建立基于“趣缘”的亲密关系,这对于边缘群体来讲尤其重要。比如LGBT、厌食症、特殊性癖好者,他们在网络论坛中搭建亲密关系,倾吐很多在现实中没法吐露的心声。
匿名是这些人的保护色,在所属圈层的交流平台上,交换着自己的感受与心得——讨论行为是实体,讨论的感受和对象又是虚体。
布里克有所不同,他不仅是一名资深玩家,还在美国最大的情趣玩具工厂Abyss Creations公司产品研发过程中给出过大量建议,所以公司许诺,当他们研发的“哈莫妮”成功上市时,布里克将会是全世界第一个拥有她的人。

“哈莫妮”(Harmony)是Abyss Creations公司在2017年宣布成功研发的一台真正意义上的伴侣型智能机器人,“哈莫妮”弥补了7年前另一家叫True Companion的公司所开发的同类机器人Roxxxy的技术缺陷。
不但做到触感高度仿真肉体,还具备十几种可以设置的性格特征、微妙面部表情、模拟人类体温,能不断“学习”适应买主,实现与人类对答如流。
这意味着,AI机器人不仅可以满足人类的生理需求,还能够满足人类的心理需求。

有趣的是,伴侣是实体,机器人也是一种实体,但伴侣机器人却是一种虚构的实体;反之,运行机器人的人工智能是虚拟的,但人投射在机器人身上的却是真情实感。
当网络技术走入现实世界,你再也无从分辨什么是虚拟,什么是真实。它们就像混入咖啡的牛奶,搀和成了一体。
Abyss Creations公司的另一位资深的成人玩偶客户戴夫,在现实生活中同样经受过情感挫折,这促使他转向对成人玩偶寄托情感、索取需求。
照他的说法,真人不能保证永远对你忠诚,不会永远让你快乐,爱到极致的另一半随时都会给你悲伤、痛苦、消极的情绪,但AI机器人可以永远回馈你的爱,永远让你开心,乐此不疲。
戴夫十分清楚自己是对硅胶玩偶虚构了情感,但他依然坚持这么做,因为短暂的避世,能有效治愈他与真人发生情感交互所产生的心理压力。

如果说疯子是彻底坠入了主观构建的虚拟世界,那么像戴夫这样,就是在心智健全的情况下,有意搭建“虚构”和“真实”两界交互的错叠。
关于“虚实”错叠,研究中国人关系原理的翟学伟教授,在10年前就做过大胆的联想,他认为人在以网络为代表的虚拟世界中交流互动,好比灵魂出窍。
传统中国观念本为魂魄一体,只有魄灭了,魂才能自由自在地游走于阴阳两界。可现在,虚拟社会的出现让人在其肉身还没有消失之际,就有了身体与思想的分离。于是真实与虚拟错位重叠发生了,人可以毫无察觉地穿梭于这两个世界之间。
一边心知肚明,一边自欺欺人。
戴夫说,人们迟早明白,这不过是一种生活方式的选择而已。
-2- 网络走进人生的20年,身体是缺席的
当不见面或不认识就能使交流成为可能,人的想象力或幻觉力再一次被打开。
美国学者雪莉·特克尔(Sherry Turkle)在《群体性孤独》一书里提过一段经历,自己在Facebook上曾加了她很喜欢的一个作家,作家同意了,他们成为“好友”。
特克尔说她当天晚上在畅想,仿佛她和那位作家共进烛光晚餐,特别开心。但是,她又不得不承认,其实他们并不认识。
人际互动的顺序已悄然发生了革命性的翻转,原先社会的互动顺序是“见面→认识→表达”,现在则是“表达→认识→见面”。特克尔是想借亲身经历向读者阐述一个互联网时代的普遍事实:身体的缺席。

其实这种“身未动,心已远”,中国古人早开先河。
比如李白的《送孟浩然之广陵》意境开阔、以景抒情,黄鹤楼、烟花、孤帆、长江等构成了一幅融情于景的画面,远去的孤帆,悠悠的江水和伫立在江边的诗人,让人身临其境感受诗人与挚友的情深厚谊。
同样是打开了想象力,中国古人意境高远是内化心境的单方面抒发,而存在于互联网的,是能即时得到回馈的思想碰撞,通过脑补缺漏或被隐藏的信息,作用现实的行为。
换一个角度想,没人再把网络称为“虚拟世界”,可见如今互动过程中身体的缺席不再是什么大不了的问题,人甚至认为,身体的缺席较之过去、较之传统是一种时髦。

2020年的清明节,受困于疫情,国家倡导市民尽量不要到现场祭扫,可选择网上或代为祭扫,虚拟空间里集体哀悼因而大行其道。

不仅可以免费注册为逝者建立墓园,上传墓志铭、生平事迹,照片、录像等,还能购买虚拟祭品,甚至只要花上5个天堂币(相当于0.05元人民币),就可以使一个虚拟的中年男人在坟前跪拜24小时。
随着祭扫这一在现实世界中完成的虚拟精神追求,被全盘照搬到了虚拟世界中,仪式不复存在,祭扫所承载的仪式感自然也荡然无存。

现实世界里的祭扫仪式,是为祭扫者的精神层面打开虚实边界,在喧嚣纷杂的阳间与昏暗朦胧的阴间之间,区隔出一个神圣空间。正是在这一神圣的空间内,阳间具体的、有形的存在,同阴间非具体的、无形的存在聚合在一起。
诚如我在《花100亿买纸,烧1000吨物欲|中国人烧给故人的究竟是什么?》(点击标题查看原文)中提出的,中国人来不及说出口的话,在熊熊火焰里化为灰烬。

无论是烧纸、供饭、蜡烛还是鞭炮,因祭扫仪式是看得见摸得着的,打开虚实边界的说法才讲得通;反过来纯粹在虚拟世界的虚拟墓园里供着虚拟的祭品,丧失实体仪式,仅剩单方面的哀思,也就阻断了活人与逝者之间“交流”的可能性,人无从感到真实。
可见,什么都网络化的确是一种观念的时兴,但与互联网的“虚拟”不同,务实的中国人身体从未在“虚拟”中缺位。
在他们的生活世界里,“虚与实”是一体两面的,虚拟的精神世界投射出物质世界的种种真实。
-3- 斗了20年,中国还是容不下“虚拟社会”
20多年前,当互联网开始走进千家万户的时候,一部分人热切企盼,互联网作为全新的、低门槛的、匿名化的媒介会为全球网民带来前所未有的平等话语权。
事与愿违的是,在“线上虚假、线下真实”的博弈里,互联网的虚拟属性遭到蚕食,“网络世界”被招安,成为隶属于“真实世界”的一大延展。
匿名的消失,取而代之的是实名化——社交账号须与身份证、手机号绑定。
包括传播学里说的“六度分隔”理论、网络安全部门握有的个人信息,抑或是陌生人分分钟可能实施人肉搜索,当今互联网的玩法是“真实世界的升维打击”,用“真实世界”的秩序来驯化“虚拟世界”对人性、道德的放任。
放任意味着失控,但遵从“五伦八德”的中国人太需要偶尔失控来平衡内心了。

自古中国人的自我就是压抑的,深谙“祸从口出”、“隔墙有耳”,这种压抑在没有互联网的时代无处释放。但是作为只剩下一串数字和一个符号的网民,尽情把自己的真实信息向对方倾诉,只要身份不暴露,或者关系没有建立,真实信息就没有意义,更不受现实社会中“五伦八德”的约束。
互联网的匿名性和暂时性构建了众人的狂欢,人在上面的表现极大概率是与现实社会中相反的。正因真假没有验证的必要,容易形成另一派真实——姑妄言之、姑妄听之。
由于这样一种虚拟交流的氛围,十余年前的论坛和博客才会如此接近于人们理想中乌托邦式的舆论讨论空间,真实而生动的网友互动,至今令人怀念。
只不过与此同时,爆料曝光、网络暴力、全民热议逐步成为互联网上的日常,这一结果又反过来影响更大层面上构成的网络社会的舆论攻势,迫使中国互联网开始走向两个方向,一是信息过滤,二是网络实名制。
这两个方向意味着,“虚拟社会”似乎不适合现有的中国社会,穷尽手段也要使得“虚拟世界”回归真实社会。
当没有人再质疑虚拟是不是一种虚假,学者曾畅享的那个民主、平等、分散、去中心化的世界终究也不会到来。

追根溯源,在中国“虚拟社会”和“现实社会”之间的矛盾并非是“虚与实“之间不共戴天,而是因为中国关系里讲究的情面和权威在互联网上行不通,使得中国人线上线下要做“两面派”——这个词在中国可是表里不一、善于伪装的小人。
“给个面子”本是中国人关系里的重要法则,但互联网“去中心化”、“扁平化”的特点打破了这一法则,有时甚至是对现实中给面子行为的一种遏制。比如员工对公司的制度不满,不敢当面提出异议,就把整件事匿名发布到网上去,利用网络舆论来给公司施压。
所以互联网上的众生百态不可理解成匿名制度对人性的引诱,而是来自现实交往模式的观照。
对西方人际交往而言,互联网是一种现实交往的放大和延伸。
对中国人际交往而言,它是对现实交往模式的一种策反,即为面子、礼节、容忍、苦闷和权威压迫所带来的释放,同时带来的是原有道德规范体系的瓦解以及新的网络规范暂时缺失。
也就是说,中国人在现实社会中越压抑,到虚拟社会里就越撒欢,倘若无法抑制只会带来线上线下双重社会失范。

碍于网络规范的制定前路漫漫,不如索性将“虚拟世界”去虚拟化,以适用现实社会里千年文化积淀下来的伦理规则。
通过去伪存真,一旦虚的不在,中国人又能做回表里如一的谦谦君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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参考资料
[1] 翟学伟,《中国人的关系原理》,北京大学出版社,2011年5月
[2] (美)柏桦,《烧钱:中国人生活世界中的物质精神》,江苏人民出版社,2014年4月
[3] 陈飞樾,《中文互联网中“讨论”的消亡》,沙丘研究所,2020年3月29日
[4] 曾梦龙,《专访董晨宇:不是互联网毁了我们,而是我们没有足够的理智》,GQ报道,2020年4月10日
[5] X博士,《在这个特殊的清明节,人们学会了网上扫墓》,2020年3月20日
[6] 纪录片《明天之前》之《机器人伴侣》,2019年6月13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