村里最后一位孤寡老人

很多村里都有那种孤寡老人，我们村以前也有一位，独自一人住在旧古厝里，村里人都叫他青啊。我有印象的时候，他已经很老了，脸上沟壑般的皱纹，光秃秃的头顶，佝偻着身子，十分的瘦小。我曾经问母亲，青啊怎么没娶老婆，他一个亲人都没有吗？母亲说以前年轻的时候没娶到老婆，后来老了也就一直没娶，隔壁村似乎有远亲，但也不见来往。

因为没有子女赡养，青啊靠卖些瓜果蔬菜为生，他住的老屋门口有两棵很大很高的芒果树，在果园里还有一块菠萝地，一小片龙眼林，以及半山腰有十多棵余甘树，除此之外，还有几块菜地。我读小学时，古厝已经没啥人住了，只有一对老夫妇和青啊还住着。青啊住的屋子是偏房，不同于大房里的屋子刷漆的左右两扇门，这只有一扇不平整的房门。煤炉子摆在门口，屋子里摆着很多杂物，我进去过几次，印象比较深的是有一张很小的床，说是床但看着更像是一块木板简易搭的，还有墙壁上挂着的蓑衣，棕褐色很大的一件，看着很沉。

青啊门口的两棵大芒果树是老品种，现在已不多见，结出的果子风味极为浓郁。小孩子嘴巴馋，芒果树太高了很难采摘，但我们有办法。大夏天的午后，雷雨是常有的，瞧着天变了脸色，我们都不顾家长的叮嘱，速速跑到芒果树下，等着狂风暴雨的到来，将那些熟透的芒果打落下来。风吹得树叶哗啦啦的响，地面的落叶和尘土也被卷起成一个小小的龙卷风，雷声轰隆隆，闪电划破天际，豆大的雨点淅沥落下，转瞬就变成倾盆大雨，在地面激起一个个的小坑。膨的一声，一个芒果掉下来了，此时动作要快，因为有很多小孩，慢了就抢不到了。雷雨天是很危险的，但馋虫打倒了安全意识。芒果成熟的季节，我们都盼望着雷雨天。但如果青啊在的话，下再大的雨也没用，他是芒果的主人，不管树上还是地上的芒果都是属于他的。有时候正抢着芒果，回头一望，就看见青啊戴着斗笠悠悠的站在屋檐下，顿时心惊肉跳，立马一哄而散。

除了芒果，我们从青啊那“收获”的还有菠萝和余甘。闽南人信佛，供奉的案桌上常用的有菠萝和香橼，耐放又能散发清香，青菠萝比熟菠萝更有市场，能在案上放很久。我们有时候偷跑到青啊的菠萝地里，顾不上被菠萝叶割伤，迅速摘下几个还小的青菠萝就往家里跑，到家后拗下菠萝头，用刀从中间一分为二，青涩的菠萝香刺激唾液疯狂分泌，赶忙拿起勺子从糖罐里舀两勺白糖放在果肉上，就这么挖着吃起来。黄了的菠萝味道浓郁复杂，甜中带酸，而青菠萝味道淡且酸，是倒牙的酸，得加糖才能入口。还有余甘果，一般是加大量的糖盐，以及些许甘草腌制，腌好后用来配茶的，新鲜的吃起来不怎么讨喜，果肉清脆但纤维多，味道微苦，又涩又酸，可这果子神奇之处在于回甘，吐掉嘴里的渣子，慢慢的会感到喉咙处泛上的清甜，喝一口茶水，茶水都带着丝甜味。通常路过青啊的余甘林，随手顺几颗在裤兜里，不会特意去采，小孩子喜欢的芒果或菠萝这样直接的酸甜，不喜余甘先苦后甜的弯弯绕绕。

不管是捡芒果，摘菠萝或是顺余甘，这种不光彩的事被长辈知道是要被骂或打的。但我从未见过青啊上门告过状，明明有几次他都看到了，我们做贼心虚跑得飞快，回想起来，他也只是在一边看，从未喝止。青啊话很少，头总是低着，像是在思考什么。有时去街上买东西，看到他在摆摊，地上放着时令的果蔬，也不吆喝，就静静坐在扁担上，自家种的蔬菜卖相不好销得慢，偶有人询问价格他才会应声。有时候路上遇见他，叫一声青啊，他也只是抬头点一下，又迅速的低下去。逢年过节我们去古厝烧香，大家似乎达成了某种默契，烧过后的金纸灰都留给青啊，金纸灰是可以卖钱的。有家里较为富裕的，还会把烧香的果品或饼干拿一点给他。他在天井放了一盆水，方便这些烧香的人，折金纸需要用手蘸点水才好折，折完后可以顺便洗去手里的金纸印子。我们常去古厝那边收集蜘蛛网来粘蝉，偶尔青啊会从屋里拿出熟透的菠萝或者芒果，小心翼翼的问：吃吗？为了一点吃食，我们更经常往古厝去了。青啊都会把水果削好再给我们，然后静静的看着我们吃，吃完我们通常还会在古厝玩一会再离去。

冬天天气冷的时候，村里的老人喜欢搬着凳子坐在家门口晒太阳，我没见过青啊晒太阳，大抵田间的作物需要照料走不开。反而下雨的时候见过好几次，戴着斗笠，披着油纸布，再罩上那件蓑衣，肩上往往扛着锄头或挑着担子，蓑衣太大了，衬得他人越发瘦弱。

我们这批小孩子慢慢的长大了，村里的条件也好起来，比我们小的孩子似乎有更多的玩乐，不再像我们会去干些偷鸡摸狗的事情，更不会和青啊有什么交集。青啊一年比一年老了，身子也大不如前，菠萝不种了，余甘成了野果，似乎得了皮肤病，能看到身上有溃烂的伤口。后来某天接到母亲电话，闲聊中提到青啊过身了，走了好几天才被人发现的，身子都开始腐烂了。村里每户人家交了点金银钱，隔壁村的远亲过来了，和村里人一起把丧事简单办了。

在青啊去世后的的某一年，我回去，发现古厝门口那两棵老品种的芒果树被砍了，主干木被锯成一截截，散落一地的芒果枝叶再也不会结出浓郁香甜的芒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