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日纵使千千阙歌
但凡认识我的人,对我外婆一定也不陌生,无论是从我的随笔,微博,还是社交账号的头像,都不难发现她的身影。和我再熟悉一点的朋友大概知道,我每两天会和外婆通一次电话,这是12岁离开家乡起就保持的习惯,无论在地球的哪个位置,哪个时区,都不曾间断。
外婆的LG翻盖手机,是我们一家搬到北京前给她买的。我和妈妈货比三家之后,LG以它巨大的按键,响亮的喇叭,以及舒适的外观,获得了我们的青睐。我帮外婆存了通讯录,设置了拨号快捷键,还把自己的照片设成了屏保。外婆耳背,来电铃声自然是越大声越好,选来选去,默认铃声里还是《千千阙歌》最合适,那高潮部分一响起来,对门的邻居都能跑来催外婆接电话。从那以后,每当“来日纵使千千阙歌……”的歌声响起,你大概就可以想象一个老太太立刻停下手里的活,一边笑着念叨着“谁又来电话啦”,一边从口袋掏手机的场景。
外婆没上过几年学,即便只是教她用最简单的功能,也费了一番功夫。没想到这些年,随着她使用的越来越娴熟,竟然自己摸索出了日历,天气,查看未接来电等功能。有次我回去,她还跟我说她用手机照了好些照片,只不过不知道在哪里查看。我打开相册一看——全照的是天花板!
三年前,她生病了。手术过后身体一直很虚弱,只能在家中走走,无法下楼。手机便成了她与世界联结的唯一工具,每天的时常就是给大姨家,舅舅家,和我妈打电话轮番打电话,问问张家长李家短,足不出户就知晓了天下事。她的信息渠道可不少,外公在楼下遛一圈,就能给她带来菜市场和小区里的消息,我妈跟她聊聊北京,我和她说说考试和新加坡,大姨和舅舅也有自己家庭里的逸闻趣事,她最好的朋友在澳门,所以她对澳门的养老福利也略知一二。时间久了,她逐渐成为了我们家的信息中转站,每天乐此不疲地把搜集到的一家的信息整理并传达给另一个家庭,好不忙碌。我们也很高兴,一来生病之后的外婆又重新找到了自我价值,二来也确实在三个家庭中起到了连接作用。
外婆对她的宣传工作十分上心,只要是交代了的,她就一定转达到位。可是转达的过程中难免添油加醋,加上她耳背,常常闹出些啼笑皆非的笑话。比如表姐去西藏旅游,她却告诉我去了内蒙,比如我只要跟她说我7点还没吃晚饭,她就会跟我妈说我学习多么多么辛苦,连晚饭都没空吃。不过这种事情发生多了,大家也就习惯了,后来索性达成共识,从她那里听来的消息,我们只信50%,剩下的50%,大家私底下发微信求证。有一次,我和表姐互相核对信息,发现外婆居然还懂得塑造人物形象。她为了树立我的光辉形象,只传达了我如何从众多一众候选人中脱颖而出,所向披靡,一举拿下实习的故事,对于我前期多次失败的窘迫经历只字不提,甚至还给家里供奉的观音加了戏,把我和表姐笑得前仰后合。
来新加坡之后,我还是坚持一周三次电话的频率(微信视频的音量外婆听不见),跨境长途不便宜,但我从不在电话费上省钱。其实没什么可说的,要是家里没什么新鲜事,聊天的内容无非就是,吃饭了吗,吃的什么,多少钱啊,什么时候考试,什么时候回来。我有空的时候,她的聊天兴致会高一些,会暗戳戳地问身边有没有什么优秀的男生,会调皮地馋我说你外公今天又做了好多好吃的。外婆不信佛,只信家里的那尊观音,每天早上她都会去拜拜,为全家人祈福。要是我有什么重要的考试,我也会让她替我和观音说说,她欣然同意,并且要求我将考试时间,科目甚至考号都事无巨细地告诉她,其理论是只有这样观音飞出去才找得到我。有时我没考好,假装埋怨她说,观音怎么都不灵验了,是不是你保佑的时候讲错了。她委屈地说,怎么可能,我说得可清楚了,可能是新加坡太远了,菩萨找不到你。
告别,是什么时候开始的呢?可能是从她嘴上说着不要我回家开始的。每个假期我都要回老家看看她,这本该是她最期待的日子,可是突然有一回,她一改平日的翘首期盼,和我说如果时间太紧,就不要回来了吧,回来还挺折腾的,家里还挺冷的,万一感冒就不好了。后来我才意识到,她这么说,是因为她的身体已经没有能力再照顾我了,她没法为我做好吃的,没法给我晒被子,她甚至连自己都照顾不好了。在她眼里,我还是那个离不开她的孩子。我当然还是回去了,只不过再也不吵着要吃那些工序复杂的家乡特色了,外婆问我想吃什么,我说我什么也不想,就想吃炒春饼。外婆笑话说我没出息,这么老远跑回来,就想吃个春饼。我说对啊,夏天过得太久了,想念春天的味道了。
后来,她大部分时间只能躺在床上,我就坐在床头有一搭没一搭地和她说话,大多数时候是我在自言自语,都是些重复无聊的废话,不知道她能听清多少。我们就这样看着阳光从房间的一头慢慢爬到另一头,又从墙角悄悄地溜走,看着天色一点一点暗下来,直到月光洒满窗前。一瞬间好像回到了小时候,那时我的小床也紧挨着她的床头,床边的收音机滋滋作响,我吵着要外婆给我再讲一遍田螺姑娘的故事。怎么一转眼,就是我在她床边,伴着她入睡了呢?
我正想着入神,不知谁给外婆打来电话,歌声随之而起“来日纵使千千阙歌,飘于远方我路上,来日纵是千千晚星,亮过今晚月亮,都比不起这宵美丽,亦绝不可使我更欣赏,因你今晚共我唱…”
我想是的,今后再动人的歌,都比不过曾经用方言讲的田螺姑娘,来日更明亮的星,也比不上今晚一起赏过的月光……
即使再不愿承认,外婆每况愈下的状态,和越来越消瘦的身体,都是离别的序曲,它们无不在提醒着我,最终的乐章随时都可能响起。
今年很难得地回老家过了春节,当时疫情形势已经十分严峻,但既然答应外婆了要回,考虑再三,还是全副武装地回了。她的精神状态比前几次好了不少,可以下床走几步路,甚至还嫌外公手糙,亲手给我搓了糍粑,说新的一年要时来运转。我告诉她,外面有特别严重的传染病,让她好好待在家里,我很快四月份就又回来了。她说好,让我只管好好读书,别担心她。
上周末我像往常一下和她通了电话,告诉她我们学校也有一例确诊了,她叮嘱我一定要注意防护。我问她最近身体怎样,她说我爸给她买的药好像起作用了,不像以前那样不舒服了。外公也说她最近状态还行,可以自己洗衣服,还能到阳台晒会儿太阳。我很高兴,以为外婆在慢慢好起来。
但就像一场电影,只有当灯光亮起,观众才能意识到结束。当时的我一点都没有察觉出,这会是我们的最后一通电话。
周一下午,外婆突然腹部疼痛,输液不见缓解,后送医,次日疼痛稍见缓解,十点开始昏迷。下午一点,她离开了。
你看,从出现症状到离开,我只用了43个字。不是我不愿多写,是真的太突然了。
我是周一晚上知道外婆腹痛的消息的,当时我妈说可能是因为她吃了清明粿不好消化,输了液就没事了。我深以为然,心想外婆最喜甜食,这次准是她又嘴馋了。第二天中午11点半,我不放心,给外婆打了个电话,连打了3次都没人接,第四次只响了一声就被掐掉了。我觉得不太对劲,因为外婆无论去哪里都会把手机带着身上的。于是就给外公打电话,他说他在医院,没心思和我说了,之后再给我打吧。我又立刻给我妈发微信,问外婆是什么情况。一直到下午三点,我妈打来微信电话,我深吸一口气,接起电话来。
外婆没了,我妈说。
我妈在电话那头泣不成声,我震惊的情绪多过悲伤,眼眶明明涨得难受,却流不出眼泪。直到妈妈把周一下午开始发生的事情都告诉我,我才缓过神来。
可我还是不愿相信,拿起手机就给外婆拨过去。
“您好,您拨打的电话暂时无人接听。”
无人接听的电话,比其他任何形式的告知,都说明一切。
我这才意识到,外婆真的离开了,暂时无人接听的电话,永远不会有人接听了。
我坐在图书馆四层的楼梯上低声抽泣,路过的男生问我are you okay? 我一点头,眼泪就啪嗒啪嗒地掉。
后来的几天,家里忙着守灵,火化,出殡,我常常拿起手机又放下,不知道该打给谁,说什么。我只好把《千千阙歌》循环了一遍又一遍,但无论是陈慧娴还是张国荣唱的都不能打动我。我最爱的那首《千千阙歌》,是在副歌部分唱到一半时就戛然而止了的,是以一声欢快的“喂”做为休止符的,可惜今后再也听不到了。后来家人一致决定将外婆和她最珍爱的手机一起归入尘土,相信很快,另一个世界也会多了一支美妙的歌吧。
今年的清明节有些特殊,举国上下都在为疫情逝去的生命哀悼,而我,又多了一个思念的人。
那天我在异国他乡的房间里,外面没有鸣笛和警报,但是我还是穿了一件黑色T恤,10点一到便从椅子上站了起来,把这几个月的事情在脑子里放了一遍电影。
10点03分,默哀结束。在第四分钟,我又一次唱起来了那支离别的歌,与外婆正式告别。
“徐徐回望
曾属于彼此的晚上
红红仍是你
赠我的心中艳阳
如流傻泪
祈望可体恤兼见谅
明晨离别你
路也许孤单得漫长
一瞬间
太多东西要讲
可惜即将在各一方
只好深深把这刻尽凝望…”
又是一年期末,这次不再有人帮我祈求神明的保佑了。但我知道,在某个遥远的地方,永远有一个人关心着我,惦念着我。无论多远,她都一定能“飞”过来,找到我,陪伴我,守护我。
2020.04.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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薽放嘶 赞了这篇日记 2020-11-18 13:26:0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