宁荣街的守灵夜
鲁迅评《红楼梦》:悲凉之雾,遍被华林。读了这篇文章,我也感到一片阴森森的悲凉之雾,弥漫在这个四月刚落脚的人间。 然而亦须相信,希望与力量就在冷眼之中。

在《百年孤独》中,马尔克斯写到一座陌生的城市:那里所有的钟都在敲着丧钟,北风侵蚀的墙垣、腐朽发黑的木阳台、门上钉着的一块纸板,纸板上写着的字儿几乎被雨水冲掉:“出售花圈。”
《红楼梦》就有一座或者就是这样一座陌生的城市:透过花团锦簇般的表象,我们看到一场最典雅、豪华、漫长的葬礼。多少代人,着迷于曹雪芹文字的高贵、精美、细腻,犹如一幅《清明上河图》长卷,然而用放大镜来看,从头到尾就是一场葬仪。
西方人认为,十三是不吉祥的数字。中国人没有这个说法。但《红楼梦》第十三回,果真像一个不祥故事的核心,把一股鸦片烟一样令人目醉神迷、精神萎靡的芬芳,吹拂到紧紧相邻的各章节甚至一部大书。这是《红楼梦》全书“竞豪奢”的顶峰:荣国府第三代女领导核心王熙凤的管理艺术,淋漓尽致地尽现于此;东西两府第一次(事实上仅此一次)实现统一管理;这也是唯一一次,“八公四王”都参与,北静王啰哩巴嗦现身说法……一部《红楼梦》最不惜笔墨金银的,就是一个葬礼,其总体豪华奢侈指数,大大超过了元妃省亲。

但这毕竟是一场葬礼。而且这不只是一场葬礼。围绕这场葬礼的,是数不清的死亡。
第十二回,因中了凤姐相思局,贾瑞正看风月宝鉴脱阳而死。第十二回末是一小段文字,写“林如海的书信寄来”,说因身染重病,接黛玉回扬州去。贾母很不放心,所以定要贾琏送她去并带回来。在秦可卿停灵五七正五日那天,去苏州的昭儿回来说“林姑老爷是九月初三日巳时没的”。
秦可卿、林如海、贾瑞三个人的死亡时间,一直被认为剪不断理还乱,就像无法拼凑整齐的七巧板。其实从死亡角度看,想搞清“时间线索”是死心眼。死亡是时间失灵,就像萨尔瓦多·达利的时钟,扭曲、变形、融化在尸解之中。我们必须直面的是死亡,而不是时间。

死亡事件连续不断,时间在风吹雨打中七零八落。从表面看,接二连三的死亡,都是织锦的材料、绣缎的针脚。文本特别着意从王熙凤视角俯瞰这一系列死亡。秦可卿的死,从凤姐一梦中写来,她谁也不告诉。丫鬟瑞珠触柱而亡,一个鲜活生命血淋淋的死,换来的是“此事可罕,合族人也都称叹”。接到林如海的死讯,“凤姐向宝玉笑道:‘你林妹妹可在咱们家住长了。’”
死亡事件在继续。凤姐弄权铁槛寺,引出的死亡不仅是张金哥、李公子一对小冤家,还有“秦鲸卿得趣馒头庵”引出的秦业、秦钟父子之死。两三回之间,有这么多人物撒手尘寰:贾瑞、秦可卿、瑞珠、林如海、秦业、秦钟、张金哥、李公子……女主死而触柱亡,躲避男主毒手的瑞珠,映射贾母死而鸳鸯自缢;张金哥、李公子殉情而死,映射司棋一对痴人的死……第三只眼睛看红楼,死去的人排成长长的队伍。
但丁在《地狱篇》第三章写到:
如此漫长的行列,
我真不敢相信
死亡会带走这么多人。

这一系列的死亡,大都牵涉着王熙凤。核心死亡事件是从熙凤梦中写起的。后来元妃省亲,鲜花着锦、烈火烹油一般的场景,最早是在凤姐梦中,由一个死人说出来。
读者大多钦敬秦可卿梦中的建议,“趁今日富贵,将祖茔附近多置田庄房舍地亩,以备祭祀供给之费”,“并将家塾亦设于此”,“于荣时筹画下将来衰时的世业,亦可谓常保永全了”。可叹的是,也正是秦可卿梦中讥笑凤姐说“婶子好痴也。否极泰来,荣辱自古周而复始,岂人力能可保常的”。但偏偏又说“若把此事如此一行,则后日可保永全了”。说到底是秦钟的姐姐,最后一口气,还惦记着身外荣华:
“那秦钟早已魂魄离身,只剩得一口悠悠馀气在胸,正见许多鬼判持牌提索来捉他……又记念着家中无人掌管家务,又记挂着父亲还有留积下的三四千两银子……”

梦中说梦两重痴。其实,一代又一代痴心人,就是看不透。读一回,想一回,叹一回,哭一回。鲁迅先生《野草·墓碣文》写到:
“我梦见自己正和墓碣对立,读着上面的刻辞。那墓碣似是沙石所制,剥落很多,又有苔藓丛生,仅存有限的文句——
……于浩歌狂热之际中寒;于天上看见深渊。于一切眼中看见无所有;于无所希望中得救。……”
在烈火烹油之际铺设葬仪,在鲜花着锦之中堆积死亡;于钟鸣鼎食之际看见毁灭,于灯红酒绿之中目击沉没。这不就是曹雪芹吗?

晚年弗洛伊德认为,“死本能”可能像“性本能”一样,构成生活与艺术的本质。环绕秦可卿之死的一系列死亡事件,就像风月宝鉴的反面,构成《红楼梦》的“另一性”。
当然,这堆积如山的死亡,并不是佛教的“空”,而是真正生命的本质,是无辜青春与生命在那里哭喊。恰恰相反,那些迷人的芬芳表象,那香气氤氲、纸醉金迷的东西,那所谓“大观园里的典雅生活”,才是风月宝鉴的正面,是存在的自我遗忘,是自由生命的之腐朽堕落。(完)

文中黑白插画来自古斯塔夫·多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