姥姥来住
今年元旦,姥爷永别病榻。春节,保姆请假回老家,赶上封村,再没回来。自此,姥姥过上了辗转于女儿家的生活。我妈是姥姥的六女儿,第三家。
我对姥姥、姥爷没多少感情。每年除了大年初二拜年之类的节假日,我都不去拜访,更不曾留宿。我儿时以为,是因为姥姥家屋子小,又不干净;姥姥耳背,姥爷口音重,都很难交流。总之,亲奶奶不亲姥姥,是理所当然。后来,妈妈告诉我,原是大姨产后和姥姥有矛盾,其余姊妹5个便商量:我们以后都不让妈妈带孩子。
她们说到做到。
年复一年,姥姥脑子愈发不清楚了。看望她的时候,她会一遍遍地叫我吃一样东西(有时是饼干,有时是桃子,有时是包子),答几遍不想吃都没用;当然,吃了也没用,1分钟后她就完全忘了,又叫吃。于是:
“吃饼干喏?”
“我——不——吃——”
“你不吃?”(吃惊)
“不——吃——”
“哦……”
翻来覆去十几遍,一次拜访便结束了。这样循环下来,最辩证的人也会相信机械或命运。你看,失去了记忆,再保持环境一定,人的反应确实一成不变,毫无偶然性的影子——也许世界历史真的“带有非常神秘的性质”。
但姥姥记住了姥爷的去世。我听说她恸哭不已,直到住进姨妈家才好些。轮到我们时,“如临大敌”仍是合适的描述。我的小家不过三口人,隔天也要上演厕所排队的戏码。床位也根本不够安排,我们设想了许多方案:爸爸去奶奶家住、我去奶奶家住、妈妈打地铺(幸好快夏天了)。最终,二姨拉来了行军床,铺上两层褥子也算舒服(幸好快夏天了,不盖它们)。
那天也当真忙乱。姥姥已经接来,又发现忘带尿盆。爸爸去拿,妈妈铺床、收拾姥姥的行李,我翻来覆去地回答姥姥的问题:
“那你爸爸睡哪呀?”
“那屋。”(两臂侧平举地指)
“你睡哪呀?”
“这里。咱俩都睡这里。”(指大床)
“你妈妈睡哪呀?”
“这里。”(指行军床)
“那不成。你还和你妈睡(大)床上,我老了,没有事,就睡这儿(行军床)。”
“不不不,咱俩睡床。”
“那你爸爸睡哪呀?”
(此处省略循环)
终于我找到机会指出:“你掉床了怎么办呀?”
“我老了,没有事。你爸爸妈妈年轻,要上班,摔一下就不得了了。我就睡这里,你和你妈妈还睡床上。”
其实我妈已经不上班几年了,我爸单位也一直无法营业。但这些事情没办法和一个耳背的人解释,没必要和一个健忘的人解释。我也开始循环:
“不,咱俩睡床上,我妈睡这儿……”
直到另一个机会:
“那你掉床了、骨折,咋办呀?”
仿佛触发了游戏彩蛋,姥姥变了说法:
“上医院也中,火葬场也中。我八十啦,活够啦;你们小咧。”
平心而论,这话完全算不上惊世骇俗。读的书且不论,连我不识字的奶奶也常说。但我万想不到近乎痴呆的姥姥也会这样说,一时别说接话,下巴都合不上了。
妈妈终于收完被子回来,我赶紧撂下摊子。妈妈只让姥姥看了一次被她体重压歪的行军床腿,姥姥就没意见了。
她是真的健忘,还是耍我玩儿呢?
但我们(确切地说,我爸)仍未放弃让我去奶奶家住的想法。爸爸担心我被吵得睡不好。出乎意料的是,姥姥夜里并不吵闹:没有哭,没喊我找手电筒,或者其他事情。姥姥白天独处,有时还压着声音念叨“没有人管我啦”,她总是怕被抛弃。但夜里只闻咳嗽、鼾声,音量也不重。
当然没有人抛弃她,也没人给她脸色。姥姥一遍遍絮叨,我们一遍遍地保证。第一次被姥姥的恐惧搞得不耐烦的我转述了爸爸“像待自己母亲一样待姥姥”的话,完全没料到姥姥会激动起来,说一大堆感谢的话。当然,一分钟后她就忘了,又开始絮絮叨叨地说我爸爸会撵她走。
我有时觉得可乐,有时觉得烦,但其实非常理解。我儿时一放长假便去父母的某个哥哥姐姐家住,常常不知道下周自己会住哪里、和谁玩、几时吃饭、几时加餐、几时就寝,饭前不知要不要摆桌,洗澡不知先洗头先洗身子、自己洗还是让大人洗,睡觉不知脱了衣服该放哪,不知道大人什么时候生气、什么时候高兴……家家习惯不同,每每不知所措。坐在电动车的后座上,我搂着自己的父母,却想象自己是一箱货物。有次放学回家,妈妈开门晚了些,我已经走到楼下,哭着怀疑大人不要我了。这不是因为哪个certain 的人对我不好,而是因为未来太不certain 了。
姥姥不但要适应各个女儿的家庭,还又耳背、又健忘。可想而知,她面对的不确定性,远大于当年的我。她怕我们嫌她白吃白喝,我们百口也莫辩,只好让姥姥剥豌豆荚,还骗她说我们家电不要钱。
无法交流的理解,与误会无异。倘若他日我成了名人,定让这句名言彪炳语文课本。
即便如此,我们也没有完全放弃。一天晚餐时,姥姥又开始絮絮叨叨地说自己吃什么都中、我们烦了就告诉她叫她走之类的话。爸爸解释了几遍,才决定岔开话题,问姥姥怎么认识的姥爷。
姥姥说,当时有人说媒,说他(姥爷)就和他叔伯1个住,家庭条件好,结婚了就能自己住。姥姥结了婚1个月,去到姥爷庄上酬客,才发现全村都是亲戚。结了婚喽,没办法喽。
原来,死后让姥姥哭的丈夫,生前是个骗子。
我们打开的话匣子是一支单曲循环。此后再问姨妈们的事情,比如大姨多少岁结婚,得到的都是姥姥自己的结婚年龄。而被赶走的想法,也并未如我们所愿忘记。姥姥还是很小心,问想吃啥的回答只有“都行”、“有口饭就行”,不肯吃肉,叨一些素菜下饭,连木耳都避开。
所谓“饭”自然是大米饭,升糖指数高达83.2。姥姥是糖尿病患者,这样吃不利于控糖。之前工作的原因,我读过一些介绍糖尿病的文章,但还是第一次参与照顾患者。早中晚三餐前后药吃不同的药、打不同剂量的针,已经令人头大;而且想想看,一位姨妈熟练后,移交给下一位又要重新学习,容易出错不说,各家三餐习惯时间又不一样,就像姥姥每2个月跨越1次时区。胰岛素的说明书中指出,患者跨越时区旅行,需要咨询医生。而且我们发现,此前姨妈使用胰岛素的方式与说明书有多处不符。比如,说明书要求每次注射更换针头,而姨妈从没换过。
针头也要钱的。我们决定每天——也就是3次——1换,但愿针头不会断到姥姥肉里。
我制作了一份自以为美观的用药表格,听妈妈建议才调大了字号。这才想到,胰岛素说明书的字号很小,又写得很长,其中不乏抽象词汇。姨妈们都五六十岁了,视力、文化程度都有限,不看说明书是高概率——如果不是必然的话。我习以为常的用药习惯,其实藏着“特权”。
而姥姥的记忆中,遍布受苦的日子。我们看《舌尖上的中国》,屏幕里的藏民挖松茸,屏幕外的姥姥记起从前雨天采蘑菇。(下次再接着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