虎陨——一场八卦引发的惨剧

有一塾师，叫王士元，别号“潜斋”，带着家小赁了本乡富户张月怀的北院落脚，平日里教几个本庄孩子。月怀见他年过古稀却举家流离，起居寒朴；然形容清矍之外，气度又非寻常乡人，未免诧异。几次问他，却只说是凤阳人氏，遭了匪祸，逃至此间。再问便顾左右而言他。

中秋夜，月怀邀士元院中小酌。二人推杯换盏，渐渐投机。士元脸色酡红，已有酒意，月怀又与他论及天下事，士元颇有议论，又屡屡喟叹，似乎别有怀抱。月怀见机，好奇心大起，再问士元身世。士元踟蹰再三，要月怀起个誓。月怀小孙唤“小毛”的，亦是士元弟子，来院中看阿爷，想讨个果子吃，却见皓皓白首二者，窃窃耳语，月怀面有惊惧神色。院中夜凉如水，桂影婆娑，秋虫鸣声微微。

月怀有一外甥，常年在省里经商，与衙门公差过从甚密。这日来看他舅舅，杀鸡杀鱼的留饭，自不在话下。饭间谈到士元，月怀卖弄道，你把他名字倒过来念试试。说罢又后悔，嘱他外甥不必对人提起，免生是非。何况你舅爷我赌过咒，要对外人泄露了必断子绝孙，好在你是血亲，不算外人。外甥若有所思，点头不语。

数日后，州县两级数十兵勇来拿士元，阖家男丁锁至庐州府，女眷不问。羁押半月，不刑不审。后有京师钦差带了刑名，与省里会同，提了士元，摒绝闲人，细细盘问，又问他近半年来山东有人起事，是否知情，是否有所响应。士元一概矢口否认。

九月，口谕传来，王逆假冒前朝三太子朱慈焕，行迹暧昧；虽未有与反贼遥相鼓动之铁证，然蠢蠢欲动之态昭然，其心尤其可诛，处以大辟，以警世人；其子其孙皆豺狼之后，亦不可留，判斩决；女眷充军为奴。不必押来京师，以免途中又生事端，就地伏法便是。

当日晴而无风，天微黄。庐州府时雍门外人头攒动，仿若年节。月怀携小毛亦裹在人群里，怀中揣几个肉包子。见士元被缚在丈高木柱上，二子一孙也跪绑在旁。小毛与士元幼孙在私塾日日相伴，情谊甚笃，哭着把包子递过去，十二岁的孩子知道自己死期临头，脸色煞白，一口将包子咬住。

到了午时三刻，一袭红衣红裤的刽子手扯住孩子辫子，朝左肩一拍，断喝一声“看前”，孩子受惊，脖子向前一伸，刀手右肘抵刀，趁势推刃，手起刀落，跟着向前猛踢，一腔子血溅出一丈有余，那口包子沾了黄土，还含在嘴里。又如法炮制了士元长幼两个儿子。士元睹此情形，面如金纸大喊道，罢了罢了，天家骨血，就此休矣！慈焕愧对列祖列宗！刑官拍案喝到，混账话！什么时候还在胡沁！眼风扫过，刽子手一把鱼肠小刀已递到士元嘴里，顺势一绞，便挑出两寸多长一物什，扔落地上。紧接着在士元胸前肋下，运刀如飞，皮肉飘落倒像三月里的桃花。乡邻瞧得都张着嘴，忘了喝彩，士元也不如何觉得疼，茫茫然望向众人，突然间像是瞧见什么，一双浑浊老眼精光大放，目眦欲裂，好似虎狼。只见月怀搂着小毛，祖孙俩不知是惊是惧，背对刑场，瑟瑟抖在一处。

小毛归家便病倒，身上寒热交替，口中念念有词，像是吓破了胆。请了郎中来瞧，说受了惊，吃几服药便得。确是稍好了几日，家人放下心来。是夜，一家人睡得死沉，小毛却晃悠悠起身往院子里去，似是梦游。月明星稀，小毛欢喜道，你来了甚好，陪我玩耍！第二天家人遍寻不着，往院里井中瞧，一眼之下，小毛娘半声不响，仰头就倒。

自此月怀便有些疯状，不太认得人，看到小的便叫小毛，看见老的便喊三太子，纳头就拜。倒是认识他外甥，看见了便一把拽住，问他报官得了多少银两，也与我分一半，好买酒吃。说完便吃吃笑。乡人不明就里，渐渐引为笑谈。

次年春，飞蝗遮天而至，一夜间祸及庄稼无算，啃噬谷穗之响动如地火奔涌。本乡几近绝收，从邻近州县调粮而不得，一时饿殍遍地；八月，有星陨于时雍门外，有人捡来看，陨石通体朱红，叩之有金石声；腊月，大雪五日不止，因粮荒无人施粥饭，本乡冻毙饿毙者又不知凡几。

再隔年春，有虎白昼蹿至村中，爪伤数人，小毛爹头颈皆被洞穿，小毛娘已身怀六甲，亦被开膛破肚将孕儿拖出，却不食，鲜血肚肠淋漓延至村外。

乡人取勾叉棍棒，却又不敢近前，只远远瞧见虎身嶙峋，虎纹斑斓，赤黑里犹透出暗红血色，如刀伤愈合后的结痂。这虎见众人不追，亦停步回首，虎口大张，啸声却暗哑低回，有人眼尖，说这畜生似乎没有舌头。再一转，便隐去了。

当夜，乡人去月怀家报丧，见他吊在房梁上，披头散发，四肢僵直，罡风掠过，尸身摆荡如树梢尺蛾。

当年冬至，时雍门外三丈多宽、铁桶一般的城墙，夜哭三次。众说纷纭，时人不敢夜出。

（疫情闭关期间看到本地一份地方志，寥寥数语却很吸引人。试着编一下看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