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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意识落回身体之后良久,他才发觉自己杵在了陌生的街角,身前是城市流动的夜色。
在此之前的意识去往了何处,Z毫无思绪,理应存在的记忆像被偷去的胡萝卜,只留下一处看似不深不浅的坑。前方人行道的另一端正亮着指示灯,灯里是一个醒目的红色片状人,正以特定的频率和步伐在原地走动着。
Z似乎从未像此刻一般如此近距离地审视城市的黑夜,视野被光滑的夜幕逼仄到一栋栋漆黑的大楼身后,白日里吞吐着烟雾的工业怪物此时在狭窄的天空里艰难地展开着,时间被灰色的钢筋混凝土逐层消解。
这是Z来到城市的第六年,他向来不喜欢这里的光景,从踏上这片钢铁土地的第一脚开始,城市便对他进行着永无停歇的嘈杂的话语表达,这使得一种巨大的沉默在他们之间构建。
夜幕中的车辆有序地行驶着,橡胶轮胎碾过地面后发出了尖利的摩擦声,飘到静默的半空中消散。由于一直呼吸着冷冽的空气,Z感受到鼻息逐渐冰冷。
此时一个无脸的绿衣女人坐在Z身后的餐厅里。
绿衣女人面前摆着一碗喷着浓郁雾气的馄饨,雾气源源不断地上升,直到将女人脖颈之上的脸部全部吞没。每个灰白色的颗粒都以极其缓慢的速度收缩、膨胀、翻滚,在女人本应该存在的面部处做着无序的运动。像一面飘满绿藻的池子里不停被撕裂的泡沫。
绿衣女人正以紧紧的目光盯着他。
突然一道汽笛在半空炸响。
Z回过头看向前方,交通指示灯里的红色片状人停止了行走,绿色片状人登场。
车流静止,像城市骤然枯萎的心脏血管。在Z经过人行道后,它们继续秩序的交汇。
当下应该做的是回到自己的房间,Z想。
Z开始以不紧不慢的速度朝着前方不远处的公交站走去,两个人影的腰部以上的部分折断在了车站的信息栏上。Z看着三辆公交车陆续驶过。在Z抵达车站后,他在信息栏上看到了五条陌生的公交线路和一条鳗鱼的影子。
Z静止地站在雨篷下,所处的时间被这微微眠醉的夜晚随意揉曲,每一个单位都以不同的姿态呈现。他随意选择了一条可能准确的线路。随后一辆公交车急促地停在了他的面前,像重症病床上独自喘着粗气的老人。
Z爬上幽暗的车内,在最后一排靠窗的位置坐下。一道红色的霓虹灯光刺穿玻璃,点燃了前面端坐着的女人的发梢。
二
前段时间,大约六个月前,Z搬离了四人的宿舍,寻到了现在的房间,位于湖边一栋公寓的六楼。
房间里收拾得相当干净,地上铺着一片毛绒绒的廉价地毯,靠着床头的墙上挂着上一位租户的遗物——一幅半景画,是意象的层层叠叠的山峦。Z并非很喜欢它,但如此一来素白的墙面上便失去了目光的落脚点。房间进门处有一扇镜子,因某种原因,Z将镜面铺向墙摆放了。
每日早上七点,Z会在楼下小广场边的超市里吃早餐,透过玻璃窗能看见广场上晨练的老人们,晨光扫在他们花白的发梢上,即使穿着极为宽松的衣裳也能看出动作的僵硬。
吃完早餐后,Z便沿着固定路线去上班。
同一楼层里还有四位同Z一般的租户。Z只在搬来的第一天撞见了住在对门的A,其他的人物则像能发出轻微脚步声的幽灵般生活在他的周围。
晚上大约九时,Z回到家后,将钥匙放回原位,卸下鞋子,开始清洗衣服。以前在宿舍时,每天只消把脏衣物一股脑地丢进洗衣机里,如今却没了办法。Z一面听着电台,一面蹲着清洗衬衫上的汗渍与城市遗留下的味道,虽未觉得其中有多大乐趣,但也并不为之苦恼。大约十点,对房的A在开门前照例叹了声粗气时,Z刚好晾晒完衣物。
Z将房间里的白炽灯熄灭,点亮桌上的台灯,台灯的光像一顶圆圆的透明的帐篷包裹着木桌、椅子和Z。Z摊开信纸,将前面的文字读一遍后,顺着续下来。钢笔在纸上发出的沙沙声透过帐篷缓缓地流淌在漆黑的房间里。
五月前,Z收到了一封来自城市另一端的莫名的信。随后,Z去楼下小广场边的超市里买了一沓纸、一支钢笔和一瓶墨水,开始回信,每周一次,每晚都写。除了感觉到对方是一个女人外,女人的样貌、生活、经历,Z一无所知,但Z依然每晚都写。
晚上大约十一时,Z躺在了床上,Z睡觉时不喜欢拉上窗帘,因此四处漫射的冷光溢了进来。Z像睡在夜空的中央。
窗外微微响动着窸窣声,再次睁眼时,Z已然不在房间里。
三
公交车发动了,树叶一般飘荡在漫长的黑河中。两岸是乍隐乍现的街灯,像男人烟头里落出的星子。
Z望着窗外,眼前的一切都在朝着身后奔驰。街道上的行人将手插进口袋,低着头步履匆匆地走过。渐凉的空气中,公交车低沉的声响使得周遭的夜晚浸没在一种令人舒适的宁静里。
忽然下雨了。
Z瞧见一道雨丝无头无尾地落在玻璃上,随后,无数雨丝像一道道白亮的光刃般袭来。
雨越下越密,Z的目光却一直停留在最初那条由雨珠所连成的线上。蒙着水汽的玻璃突然从视野里抽离,在意识的平原上平铺了下来,变成了一张光秃秃的白纸。
一条直线携带着回忆在白纸上凭空跃入,随后展开,就像那条雨线一般梭入了Z的意识。
那时的Z还是初中二年级的学生。
他从见到直线的第一眼起就判了它死刑,他害怕知道直线的尽头是什么,“直线没有尽头”,别人曾故作聪明地告诉他。
“哦,那就更可怕了”,Z定着眼珠直摇头,仿佛眼前的事物正随着直线在进行着无穷无尽的延伸,像一把撒向宇宙深处的线状骨灰。
尽管如此,在一个炎热干燥、空气扭曲的夏日午后,Z拿出了一张白纸与一支钢笔,开始了画直线这项伟大的工程。他以为“直”只不过是某种无趣的象征,虽未刻意追求直的姿态,但他依旧画得相当慢,他得时刻思考着直线在下一时间所抵达的空间位置。
直线像一辆列车行驶在广袤的白色光滑平原上,在门外知了鸣叫的第四声后跨过了白纸与桌面的交界处。钢笔在触碰坚硬的桌面时发出了清脆的声响。还未抵达尽头,Z想。汗珠正顺着他的脸颊缓缓滴下。
直线向前爬行着,这种延伸速度出乎Z的意料,他原以为直线是以光速射出的,现在看来事实并非如此——他手中直线的速度正被他的意识所操控。
浓黑的墨迹逐渐靠近桌面的边缘,它的速度越来越慢,一度想要停下来。彼时的Z正在思考一个问题:直线接下来应该以目前的方向在没有桌面的虚空中延伸呢?还是沿着桌的表面朝向地面行进?
这个问题直到如今Z都未能给出答案,而那条直线永远停在了木桌的边缘,直线的尽头是一个因笔尖暂停时间过久而向内不断渗透的粗大墨点。准确说来,那并不是一条直线,直线是没有尽头的。
当Z踏上这座城市的第一脚时,他便觉得它是由直线构建而成的,在这里生活的第二年,他证实了这一想法。
此时公交车突然停下。
眼前的雨刷来回切割着这座漆黑的城市,Z踩在刹车上,握住方向盘。身后的车厢里已空无一人。
四
深夜的城市并非Z原想的那般宁静。
巨大的货车装载着沉重的石块与水泥肆意地奔跑在空旷潮湿的马路上,打桩机连续而强劲的声响从四面八方的工地一齐传来。钢筋骨架在这城市的黑夜里野蛮地生长着,等到白日升起,从五湖四海而来的工人又将像候鸟般归回五湖四海的巢。
Z自然地熟悉起了公交车司机的视角,以一种十分冷静的力度控制着胸前的方向盘,俯视着与其擦边而过的灵活的出租车。
出租车似乎也是夜晚的常客,一群又一群地盘旋在长长的街道上。
Z流畅地驶上了跨越在江水之上的桥,双向四车道的宽幅桥面吞没了公交车的身躯,连着天际的黑色江水使得桥像一支巨大手掌中央的掌纹。向前平缓延伸的桥面与横贯东西的滔滔江水像两条直线在Z的身上以十字架的样式交叉、重叠、按压。
直线、又是直线、到处都是这该死的直线,Z咒骂着,撺起拳头砸向方向盘,公交车发出一声短暂的笛声后停止,被周遭急速驶过的出租车群淹没。
Z重重地靠在椅背上,斜望着桥下的江水。江水以十分克制的速度涌动着,轮船低沉的声音与汽车撕拉过风的响动一起组合成这场夜晚的音乐。
他沉默地看着底下庞大而单调的一切,它们似乎只是水,随处可见的水而已,可是他总是能将之凝望,像面对着一面镜子。Z幻想着跃入镜子,在体验大约两秒的冷冽的风后,他会以一个点的姿态撞向一个巨大的面,在触碰镜面的那一瞬间,泛起一圈又一圈的银色涟漪,这身躯壳会像褪去的衣物一般留在镜面上,意识将潜入无色的镜内,向深处游去。四面八方的沉静包裹着意识的世界。随后第二天,某个毫无相关的人会发现他最后留给这座城市的东西,东西?童年的一则关于“东西”一词的揶揄笑话进入了Z的脑海,还是称其为东西吧,没什么所谓。他会为这座城市贡献一则不算那么生动的新闻,或许会出现在某一个不重要的版面,大概十几个字就能作出的新闻,由某个毫无相关的记者用精简的语句编出。或许根本不会出现,对Z而言没什么所谓,他不在意报纸上是否留有一处属于他的坟冢。
一道汽笛突然在半空炸响。
Z从连绵的幻想中脱离出来,重新启动公交车。即使Z偶尔这样沉浸在想象中,但他决不会做出那种事情,并非他懦弱,而是目前的他毫无理由,至少他还需要写信,Z想。
前处的桥面被雨水洗刷得异常干净,像一条剔除鳞片的鱼。Z相当流畅地驾驶着这辆庞然大物,跟随着地图的指示,渐渐进入了城市的深处。
五
我现在正坐在一辆k字开头的火车上给你回信,时间是晚上7点四十八分,火车刚刚启动。
我从高中开始便乘坐这列火车回家,总是这个时间点,总是这样暖黄的吵闹的充满人烟味的车厢,它从一个繁华的城市开往一个不那么繁华的城市,从一场夜晚穿入另一场夜晚。
每当我坐在人声嘈杂之处,我似乎更能获得宁静,思绪像是水池中的鱼,熙熙攘攘的人群像无数只在水里拨动的手,鱼因此而游得更快。倘若在平时,任脑海中思绪万千,纸上依然是一片白茫茫的雪。
我从去年开始在这里落根,中考无意考了进来,高考失意未考出去,连着大学一起在这里生活了八年。高中的时候,我和其他三个朋友一起回家,在这辆列车上玩着游戏,车顶的灯光曾照亮了我们每一个人,后来他们分别散落至别处,而我仍一遍又一遍地重温着这场旧梦。
其实若是不写信,我现在应该会望向窗外。即使窗外黑得什么都无法看见,但我总是望出了神。有时候闪过一点光,便顺着它寻去,或发现一些小屋,或发现一片原野,有时候拉近视线,能看见玻璃里自己的面庞,连看自己都能看很久。
有一位老伯正坐在我的对面,他身边的人在用蹩脚的普通话讲着冗长的电话。老伯的嘴角叼着一支烟,斜仰着脑袋,似乎睡着了,灰白的烟蒂像蒲公英一般飘落在我的信纸上。我在这辆列车上总会遇见这样的人,你能看见生活在他们衣物上一次次刻下的痕迹,却永远不会被洗衣粉给洗掉,他们好像天生就适合这辆列车,慢吞吞地摇着,帮他们摇下烟头处长长的烟灰。
很多事情随着火车的前行开始变得轻盈而悠远起来,或许并非因为火车,或许是因为现在正值春夏交会时期,无论如何,喷张着蓬勃欲望的日子逐渐远去,薄荷味道飞扬的季节缓缓驶来。可惜我现在无法开窗,你若在房间里,可以打开窗户,将头探出去,你会闻到我所说的这一切。
说来奇妙,每次我写到背面,便会发现一滴滴浅浅的油渍,若是重新写,当下的心境恐怕会转瞬即逝。这或许在某种意义上可以称为我的特色吧,水滴啦、油渍啦、烟蒂啦,人们在列车上留下的痕迹都会印在我的信纸上,最终带向你。
火车的广播响了,温润的女声告诉我火车即将到站,我就将信写到这里吧。
公交车在发出一声闷响后独自停止了行驶,Z也一同下了车。
湿冷静谧的夜晚一瞬间涌了进来,淹没了女人寄来的第一封信和信中的春夏气息。
此时天空的中央正悬着一轮玉般的圆月,像一只凝视Z的巨大而空洞的眼。
六
现在恐怕是半夜了,Z猜测着,整条街道上只有他一个人影飘荡在群楼的围圈中,呼入鼻腔的冷冽空气冲击着微微昏沉的意识,清晰与混沌在沉重的大脑里相互博弈。
星星点点的路灯并未将夜照得光明,而是把一片片黑暗传至视野的深处,Z沿着直直的街道坠下,黑暗随之延伸。许多肥胖的垃圾箱被含在夜晚的嘴里,融化成深绿色的水流凝固在大楼的阴影之下。
前方的街角处似乎洒出了丝丝光,Z裹着双臂朝着目标疾步行进。人行道的指示灯里正有一个红色片状人在走动。
一个小卖部还开着。
身着黑衣、戴银边眼镜的男人坐在门边简易的柜台处,他仰起眼看了看走来的Z,摊下手中的报纸。
“想买什么?”待Z走进,男人先发问了。
Z穿上之前卸下的夹克衫。
“水”,Z说,由于一整夜未开口讲话,此时的声音干瘪得如一只从老鸨嘴中飞出的乌鸦。
男人向走廊深处望了望,“往里走”,男人说。
Z有丝不解,看着男人背后的一排水。
男人知晓了Z的想法,盯着Z说,“这不是你想要的水。”
两人对视了一会,Z向走廊深处走去。
一个脏乱且破碎的卫生间。
Z走了出来,男人已经不见了。他索性重新回到卫生间里,推开一扇吱吱呀呀的隔门。
稀微的光从卫生间门口的灯管处颤颤巍巍地流入Z所在的狭小隔间,完事后Z看着自己的影子缓慢地生长至门的中央,就是在这里,影子的末端,他看到了一幅画。
画的宽幅占据了整扇门,Z努力地凑近身子感知着这幅画,他很难说自己看得真切,但他清晰地知道有些事物被极为奇妙地展现在了这幅画上,画中的各种光彩即使在如此昏暗的环境下依然十分顺畅地流转,或者说,如此独立的画作本身并不受所处的外部环境影响。
Z将手缓缓伸向画,匀着呼吸,他发现画作并非是一整块光滑的平面,其上凹凸不平,具有沟壑山脊般的线条。Z进而将两只手掌轻轻地贴在画作上,每只手掌的每块肌肤都传来不同的触感,即使是画作的同一部分,食指与中指的触觉却极为不同。随着手掌的贴紧,画给他带来的触感越发细腻而强烈。
Z丝毫没有意识到自己仍在这个阴暗且散发着恶臭的隔间里,他几乎将全身的重心都转移到手掌这一边。
随着画作的中央发出一声清脆的撕裂声,没有任何支撑点的Z一头摔进了画里。
七
似乎是在坠落很久之后,Z才缓缓醒来,冰冷刺骨的液体在他身下细细流淌。
没有触碰到任何坚硬的固体,也没有一丝风,在没入画中后,Z只是感觉到身体的下坠,四周是极为浓稠且均匀的黑色,没有一丝杂质,甚至无法用作参照系来判断下坠的高度以及所处空间的大小,或许此处是一个房间,或许是一片平原。时间这一概念在这个空间里逐渐稀薄。
朦胧的意识掐灭了所有的思绪,Z依然躺在水流中。
也许是一分钟后,也许是一小时后,Z慢慢抬起脑袋,一豆暗紫色的灯光在远处的门后亮起,一片徐徐展开的薄纱随之漂浮在黑色的空间里。
他起身朝门走去,脚步在水中踩出了滴答的声响,房间的轮廓随之显现。
一位红衣女郎正倚在墙边。
在暗紫色的光芒下,红衣女郎的身姿被勾勒地极为妙曼,蕴育着一种膨胀的原始欲望。
门吱呀吱呀地关上了。
红衣女郎轻轻摇晃着形体走向壁橱,轻盈的脚步声如深山中回荡的钟声。
“过来”,女郎回望着Z说。
“把裤子脱了。”
Z应声走向女郎,在距她一米左右的位置停下。丝绸滑过肌肤的声音与牛仔布料的摩擦声在幽暗的房间里混合。
“把内裤也脱了”,女郎看着Z说,随后她拉上Z一齐爬上了床沿。
Z像婴儿一般赤裸地躺在这张陌生的床上,这才看清此时匍匐在自己身上的女郎的面貌。幽微的紫光深深陷入她的眼眶,面部的中央簇起一道山脊般的眉骨,将大部分脸庞掩映在阴暗下。女郎饱满湿润的嘴唇如一汩溪流在Z的肌体上淌动。
Z逐渐从这炽烈的虚幻中苏醒过来,环顾房间的四周。
房间的入门处摆放着一扇细长的镜子,镜面中的女子正如一只野兽般撕咬着猎物。墙壁上挂着一幅巨大的画作,若是平铺下来,能吞食掉大半的房间以及Z和女郎的身躯。
Z挪动着手臂触碰着女郎的腰身,传来一股生硬冰冷的皮革之感,像是触摸着一个物件,或是一个标本。Z木讷地放下手,这才感受到女郎与之接触的肌肤也全是冰凉的,没有丝毫温度可言。Z开始僵直了双腿,忍受着一场欲火的行刑。
房间的黑越来越深,与女郎的头发连成了一体,缠绕在Z的周围。Z的目光像钉子一般钉在墙壁的画作上,他听见了房间外河水的流泻。
整场夜晚在Z的意识里不断虚幻,流动的画作、女人的信、公交车、直线、绿衣无脸女人、红色的片状人等事物来回穿梭在Z的脑海里,无名的空洞感在他的胸腔中升起。
“你知道为什么画不出直线吗?” 像广袤平静的平原上响起一道惊雷,女郎微微仰起面庞看着Z说。
Z瞬间把目光从画作拔回。女郎正如大蛇一般缠绕着他的躯体,蛇信子不停地蠕动。
“你刚才说什么?”
女郎满意地包裹着她身下的冰冷肉体。
Z隐约听见了一声轻柔的哂笑,外面的河流开始急促地流动。
“直线这种东西”,女郎以一种缓慢、轻巧、戏谑的语调说道,“并不只是没有尽头,它连开端都不曾有。”
八
这是一种前所未有的寂静。
广袤的荒原在无声中瞬间坍缩成一粒尘土,无数的骨灰颗粒散在了空旷的宇宙里,打破了时间的秩序。
Z看着自己构建出的城市从边缘开始坍塌,灰色的混凝土外墙逐渐剥离,钢筋网随之解体。街道融化成了一滩泥流,其上的各种汽车吐出各样形秽不堪的人,降解成泥水上的泡沫。四处的泥水在城市的中央汇聚成灰色的湖泊,倒映着平静的淡蓝天空,隐约能看见成群的红色与绿色的片状人在湖泊深处走动。
一切都在无声地演奏着。
此时的女郎正用身体的某一部位深深地包裹着Z。
Z听见房间外的河流开始汹涌,混合着女郎的浅吟。他忽然意识到自己正处于河流的围圈中,巨大的水花声从四面八方涌来,循环往复,将整个空间毫无缝隙地填满。
忽然水流声像爆破一般炸响,巨大的震颤使得身上的女郎以更大的幅度、更快的频率摇动着身子。Z猛然起身,将女郎压在身下,以一股野蛮的纯粹的力量与女郎进行机械而猛烈的交合。另一种声响随之加入到这场演奏中。
灯光仿佛更暗了。Z紧紧地抓住女郎的腰身,盯着黑夜中墙壁上的画作,那里全然是一团黑雾,Z的视野猛烈地摇晃着,在他破碎的意识中一条条零碎的、光滑的、破旧的、蓬勃的、纯粹的、沉默的、繁芜的、平面的、压抑的、喧哗的、欲望的河流在这块巨大荒原的地底汇聚成一座座坟冢,河流蒸发成水,水气凝结成雨,渗入人类的血管,再汇成了河,循环往复,生生不息。
随着房间的剧烈震颤,一股水从Z的身体流向了女郎。Z倒在女郎的身体上沉沉睡去。
再次醒来时,Z才发觉自己站在了陌生的街角,在此之前的意识去往了何处,他毫无思绪。
Z想,当下应该做的是回到自己的房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