疫情日记（10） 0422

刘宇昆的《终结历史之人》讲了这样一个故事：人们发明了时间机器，捕获粒子，穿梭时空。但每颗粒子及其携带的历史片段只能重返一次，即复消灭。历史学家用它回到二战时的东北，回到731部队的驻地，寻求历史真相，由此引发争议。

几天前上课读罢这个短篇，好像有了心理阴影，久不能散去。在一个由忘却的政治所统御的当下，我们所背负的沉重却日渐虚弱历史，突然似乎在一个未来的尺度上，重新获得了它应有的分量。

试想此刻将一万个小粉红突然放置在距离50光年开外的飞船上回望地球，看到50年前的中国，不知很多话他们还能否骂得出口？或是仅仅半光年的位置上看武汉，是否能够骂的出口？

在这个尺度上，历史更是关乎着未来。此刻的一切都在构成历史，我们身边或许一直站满了来自未来的旁观者，凝视着每片雪花具体的生成时刻。

两周来，疫情在美国已经变成一个伦理学问题了。是冒着风险重开经济，还是继续让人们待在家中，让那些享有在家工作特权的人继续工作？失业并不遥远。上周五，朋友夫妇收到了幼儿园发来的邮件，受到疫情影响，幼儿园已经走投无路，不得不解雇了9成的员工，号召家长们捐款，维持幼儿园接下来必须的支出。Eddie失去了幼儿园，也失去了朋友，而那些熟悉的老师，又不知道怎样熬过这一阵子。

幼儿园是教会办的，本来钱就少，大部分工作人员都是part time。听到塌伙的消息，第一反应是——至少他们还有别的工作。这些工作，多半也是会在替代性较高，那种所谓的“不稳定”工种。

一周以来，共和党高声呼吁“重开经济”，特朗普更是直接下场，在twitter连续发出“解放密歇根”、“解放明尼苏达”等口号，鼓励自己的支持者捍卫第二修正案，走上街头，反抗“过于苛责”的限制隔离措施。于是，各州零星出现聚集人群，不顾感染之风险，不顾一线医护人员水深火热的现实，在州政府门口打出支持总统的标语，高举美国国旗，要求重开经济早日重返工作岗位。

众声喧哗中，吃相最难看的还要属伊万卡，称颂上街是一种美德，但也“别忘了戴口罩”。一句话里居然同时放得下虚伪的真诚和真诚的虚伪。

这些走上街头，要求重开经济的人们，往往都是受教育程度较低，从事体力劳动的社会底层，是美国高度贫富分化的社会中的受害者，背负债务，过着paycheck by paycheck的生活。从现实层面讲，他们的确迫切需要重返工作岗位，赚取工资，养家糊口。他们的生活也是第一个伦理问题：要么在家远离病毒，等待失业；要么走上街头，面对感染，呼吁复工。是个人都明白，此刻上街不但会增加自己和社区感染的风险，更会增加医院的压力，进一步增加个人家庭的生存压力（并不是所有人都有医疗保险）。特别无奈的是，对复工的迫切诉求，首要的目的便是那种问题重重的日常生活。同时也是基于对造成自己社会位置和生活状况的结构性和体制性力量的认可和维护。

疫情带来的停摆政策增加了失业的风险，但归根结底，不是疫情，而是那个被资本主义分工体系及其规定的社会分层，以及依赖个人信用体系，鼓励提前消费的消费社会使他们他们丧失抵御失业风险的能力。机器重新转动的时刻，世界一切如故，餐桌上仍然摆满了账单。复工和自由无关，而是那种并不公平的生活施加于他们的暴政。

社会的进一步撕裂同时发生在现实政治的层面上。上周，民主党人执掌州纷纷组成地区性联盟，在疫情中同进退，共同商榷经济恢复计划，统一购买防护物资等事宜。有中国网友调侃这是美国版的“东南互保”。事实上，参与结盟已达十余州——中部七州，西部三州，东部七州，“互保”已非一地之事，而是横跨美国大陆，在地方和区域内实实在在的政治实践。不得不说，在重大危机之前，有的国家表现出民众的团结，“社会”的存在。但在美国，它至少加剧着多个层面的分裂。

不过同样值得反思的是，当住在纽约和湾区的人们在网上骂特朗普，当Trevor Noah们用心剪辑共和党那些支持者们的采访视频，嘲笑他们没文化，不读书时，我也丝毫看不到其中的同情和怜悯。说句实话，我真的已经厌倦了Daily Show，厌倦了它代表的价值，和它在中国阴差阳错却又别有意味的走红，正如厌倦它的反面特朗普那样。它反复地用一种高贵的口吻重复着一个假问题——红脖子们到底有多蠢。真正的问题是，为什么提出问题的人完全无视他们的状况，不明白他们为何连命都不要，拼命希望复工，又是什么让这些劳动者失去工作和保障，成为右翼而非左翼政治的支持者，成为特朗普而非桑德斯的选民。

在这些问题无法提出、讨论和回答的前提下，对于种族，多元文化和性别的议题的日常谈论，说极端一些，多少都是对这个系统的补足升级，也包括了对系统更深层痼疾的选择性忽视，同时也扼杀着社会替代方案的想象力。同样，也使得这些议题及其日渐扁平的谈论方式，在疫情提示出的阶级和伦理问题面前，在它们完全无法得到解决的现实面前，显得尤为虚弱，甚至可疑。

在中国的公众舆论场上，此理同样适用。

回到刘宇昆一笔荡开的那个时间维度之中，不妨想，此刻我们所做的一切，能经得起未来某个时刻自己或他人的凝视吗？疫情好像在说，至少应该带着这份被未来凝视的恐惧继续生活。

今日美国确诊89万例，全球确诊人数270万，病亡人数19万。

2020年4月22日 洛杉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