己亥三月初一,致梓敬庆生
梓敬: 都在睡,或鼾声如雷,或气息柔顺;都露着虚假幸福的微笑,我不知觉地醒着,自私而不知所措地醒着;我扭曲着苦脸,丑陋异常,我没有泪水,我的眼泉干涩,我的干涩的头脑在干涩地思考:我没有哭泣的权利。我动弹不得,巨大的时代引力把我吸引着,我的身体沉重向下。巨大的海浪从天宇之上倾注,是无生命海水的味道,然后,我感受到了生命的热,血液似的咸涩舔舐我的嘴唇。头发湿黏:有积藻腐肉的黏液,黑色油腻的体汗,像壳破碎片粘在湿膜和柔软皮肤上。我是“二十一世纪之死”的湿热温脉的子宫口袋中诞生的最初之子,也是世末的最后之子。作为存在的人的终结,我说,人(作为存在的人)已死! 我是未存在的人。从母亲抛弃我的那一刻开始,我便失去存在,她剥离了我的最初存在,而我毒杀了她的存在:我是自己的孤儿。去年冬日,当十三年岁月远逝,相似的忧郁的眼睛对撞,我知道我的存在扼死在我满心复仇而被迟拙之爱感化的愤怒的拳头里。但我存在,我作为存在并不是因为我成为存在或是存在,而是不存在而存在。我看见在我所看见的其他存在者都从头颅中长出茁芽,抽出绿叶,而各个树荫交叠在一起,存在互为争食之兽,交叠之处,剥去譬喻、象征便就是图书馆、广场、教室、家庭。拥挤的存在的世界,我简直透不过气。至多一个拳头,多时却手碰手,胳膊碰触这胳膊,各自的存在剧烈的抗争着。而在六十个存在者集中的地方呢,挨挤,做着同样的事,而各自的思想逸飞,蓬蓬升起肥硕如云的绿气,在这存在的空间挤压,压缩。在存在的高压下,我窒息近死。而这就是我现在日复一日的生活,索居学校的苦闷生活。 存在是一场战争,生活只是存在的侵略和反抗。那个耳光,让我耳朵发鸣,暂时只蒙蒙听见刺剌之声。我在痛苦都灵之马般的自己,我存在稀薄如此。瞬间被剥夺。那轮圆后的耳光,掴飞散尽我浅浅的存在之壳。他杀死了我!他杀死了人,他只是无知粗野的存在蛮人。他只是昏愚的存在的侵略者。可悲的,对于他,存在如何? 我的惰性大概遗传父亲。父亲是臃肥谦和(精神)的享乐国王,而母亲(我那可敬的第二位母亲)是身着华丽随着父亲拾食他遗落的饭粒的严格慈爱的物质王后;然后现实却是:父亲偏瘦,母亲偏胖;这就是我的精神王国,只不过残断的记忆在命运的深渊闪现,毕竟那么沉重的掺冷拌热的记忆被巧妙地截去,而移植新的记忆,被切去的肉至今未长好,长蛆的黑臭的肉又戴上冰冷的假肢,可是不愿成长的我在漫长如一夜的晦暗的记忆中羞耻矜持地成长,旧肉和假肢长在一起,可是被扯断,血注如灌,我的意识模糊,懒惰而不知所措,旧肉和假肢又长在一起,可是现实沉沉,冰墙厚壁断我幻想的庸怠,我的精神已经清醒,肉体却还在昏迷(我猜测如此,或者是极近沉睡,极近苏醒的状态),撕裂,又长好,又撕裂,又长好,又撕裂,长好,撕裂,长好,撕裂……惨渗之光落在虚幻的贵族之家里。我泫然欲泣,肉体不允许,那么,灵魂代替。我猛然发现这个我成长记忆的肉体一般亲切的家园,正像一张漆黑血腥的巨口,而父亲的存在,母亲的存在,妹妹的存在,像整齐尖利的白亮牙齿,嚼烂我灵魂,切割我存在,只剩生命的虚壳沉重地背负爱的意义。 我爬上她衰老的赤裸的身体上,肌肉已失活力,堆积,塌陷,像柔软的土地。我把脚搭在她的腰上,肉体的摩擦,热,爱的饥渴与生命的空虚,两个孤儿(我们都是失去母亲的孤儿)的安慰,衰老的,幼稚的,五十岁的年龄差距沉淀进各自的孤独中,而此刻灵魂交融。年幼的无知的混浑的未展花苞的我的灵魂,年老的绝望的清醒地已枯萎花瓣的你的灵魂;我只是一团无果的纯粹的“存在”的孤独(是的,我才两岁),而她却生活在存在的生活中,艰难前进五十年:惨淡的童年,少女时期所受的排挤束缚,初为人妇的哀愁和惊喜,生活的重压,人世的悲凉,初为人母的痛苦与欢乐,慢慢长久岁月的侵蚀,意志的黯淡,存在的衰弱,这是“存在”的生活的历史的孤独。我用湿热的舌头去舔舐她的乳房,干瘪窆塌,用嘴唇去吮吸这只干囊。灵魂的乳汁充注我的孤独。欲烬的肉体之炉的末焰与始盛的无相之境的初火,淹覆的灵魂之尘的结块与新垫的记忆轻蒙的污染。只有爱,超凡一切的灵魂的爱,爱是存在的王冠,我超越存在,至今凭此我不奢于此,亦不将纵于虚无,那于我是自由的。黑暗中,赤裸的身体,燃烧欲裂的存在虚壳的肉体,热浆的灵魂,翻涌,气蒸腾腾,气泡鼓鼓,温暖中,我体验诞生的奇迹。 藕断的手臂,凭着隐蒙的光,釉乳的细致,雪白的天国锦缎;密织的香汗之衣,冷冷发侵,像花肉里泌出的香蜜,鼻息中是迷人的肉体的气味;绒绒的细软的汗毛,蓄着香汗,涔涔泠泠,脸靠上去,如跃进雾晨的花丛中,润露泽湿我滚烫的肉体。她在慵眠中,对于十岁的我,她壮如天神;我的手在她滑软如凝胶的上臂,弹性,温暖,我的脸贴在她的后背上,湿汗濯我昏眩之容,雪白的后颈,逆光雪层般迷梦之泽,我掉进肉体的梦幻里。 思雯(雯雪)是我的永梦之妻,爱斯美达拉的施悯,黛施吕特的释解孤独的符号,蒂无避丑陋的无限柔情;她是医我所有伤疾的梦幻灵药,她是痴我所有爱情的梦幻金影,她是诗中之诗,是我生命幻影中玄之又玄的彼世角号。我是在时代钟楼里耳聋失哑的卡西莫多,我是宇宙之海层沫一簇的孤独魔怪吉利亚特(我的热血烬冷成苦涩的泪水的潮涌),我是戴上苦痛笑容面具的笑面人格兰普温(我痛苦地哭泣的灵魂的撕裂声,只能变作豁嘴怪笑中狰狞幽暗的笑声)。 我友,这便是我的全部。 陋文如斯,雨桐诚致 时己亥三月初一 (庚子四月初二整理,信,我大概应该是花了一到两个月才慢慢写的,毕竟是在学校里。每一词句我可能都要琢磨一节课。这已经是我目前最好的“作品”之一。)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