汉字、汉语真的难学么?
文 孟周
写完了上一篇《汉字是外来的,或者说是外国人创造的么?》之后,有些意犹未尽,觉得有个相关话题必须一吐为快。这就是和汉字外来说几乎同时传到国内并流行的:汉字和汉语是落后的。而和汉字、汉语落后说相联系的,还有个汉字、汉语难学说。和现代化运动中的扫盲相联系,难学自然也常常被看作是落后的一种表现。问题是,真的这样么?
汉字、汉语难学与否这个话题,是在与其他语言文字学习的比较之下才得以凸显出来的,这一点周有光(2002:61)早有清楚的认识:“难不难要有比较才能断定,没有比较就无所谓难不难。三千几百年来,本来就没有发生汉字难不难的问题。直到十九世纪末叶(清末),接触了外国的拼音文字,发生了汉字跟拼音文字的比较,发生了扫除文盲和普及教育的要求,发生了提高文字工作效率的要求,汉字难不难的问题才被看作一个问题提出来。说汉字难,就是说汉字比拼音文字难。”当然周有光作为汉字改革的主力,这里也只是涉及到了汉字的难学,其实在一些人们的渲染下,比如各种考试外国人四六级汉语的热段子,汉语的难学得到了越来越多人的认同。

汉字和汉语难学说的各种表现这里就不重复了,只是对比较根本性的观点做一番审视。
⒈ 汉字难学么?
拼音文字只要学会了字母和基本的拼读规律,认识和拼写确实上手比较快。中国的小学生学习汉语却要掌握两三千个汉字,每个汉字的写法都不相同,何况还有多音字、要是在古代还有异体字(就是一个字有好几种写法。孔乙己说回字有四种写法大家应该还印象深刻,其实涉及的就是异体字)。由此,汉字确实有其相对难学的一面。
可是如果平心公允地审视,汉字在确实难学之外,还要审视汉字学习的难度是否在合理的限度之内的问题,毕竟无论哪一种语言,都不是不学而知、不学而能的,都要付出一定的努力来克服学习中的困难。这一点我们可以从三个方面来看:
第一个方面是和历史上的非纯拼音文字尤其是和受汉字影响创建发明的死文字相比。这方面我们以古代两河流域的楔形文字和受汉字影响的西夏文字为例做个比较。
关于楔形文字的情况,我们还是复制前面谈汉字外来说的文章中的一段吧,因为这一段文字从总体上来看应该足以说明问题了:“楔形文字经过巴比伦人、亚述人、阿拉米人的长期使用和改造,成为一种半拼音半表意的文字。这时的楔形符号共有500种左右,其中的每个符号都具有多重含义,而其具体的“准确含义”只能根据上下内容来确定,这就使得楔形文字体系比后来的字母文字体系更难以掌握。而甲骨文和金文则不然,词汇和语法同后来的汉语相比其稳定性是楔形文字望尘莫及的,就更不用说楔形文字后来成为纯粹的拼音文字了。”
契丹文字和西夏文字都是受到汉字的启发、在汉字的影响下发展起来的。契丹文字分大字和小字两种,都是有表意和表音的成分,而小字中表音的成分更多些。我们在谈汉字外来说的文章里,从附见的图片中已经初步见识了契丹文的复杂,而西夏文字同样复杂甚至犹有过之。西夏文字同样不是拼音文字,其会意合成字和音意合成字各自类似汉字的会意字和形声字,约占五千多西夏字总数的百分之八十。部分译音字由反切上下字(反切是中国古代标注文字读音的一种方法,就是取前一个字的声母,取后一个字的韵母和声调,二者组合在一起拼出的语音,就是被标注文字的读音)的各一部分合成,类似拼音字。而象形字和指示字极少。西夏文和汉字相比,有“形体方整,笔画繁冗”的特点(下图是西夏文字的泥金《金光明最胜王经》的部分)。其识别和书写的难度和效率,可以和汉字做一对比。由此我们不难得出结论,汉字虽然有一定的难度,可是相比起来这难度应该也是适中的。

第二个方面,就是和现代拼音文字的比较。前面我们也说了,拼音文字的学习在开始确实比汉字上手要快。可是汉字由于其突出的象形性、广泛的表意性和强大的组合性,在学习的后期尤其是可以通过对已学汉字的进行组合,学会新的汉字就相对容易了,如果再结合汉字的造字规律予以理解,记忆会更加容易和牢固。这样,就会越学越容易。
拼音文字则不然,随着学习的推进,拼音文字对于新的词语的学习基本上没有什么帮助作用,即使有些词根、前后缀等可以用来帮助记忆,但是总体上来看这些的学习会更加依赖死记硬背,使得记忆的负担并没有减轻的迹象。看什么档次的报刊需要多少词汇量,才能达到中产阶级的品味之类的说法,和大家常见的自己必须要完成记忆多少单词的硬性任务量,以及常要和遗忘作斗争,可以从一个方面反证汉字是否难学。
最后一个方面就是现实中的使用问题。许多人有一个误解,汉字尤其是其中的繁体字那么多笔画,写起来肯定影响速度,自然难以作为日常记录的手段。这个问题从两个方面来看,应该能多少消除这一误会。首先,古人在做工作记录时一般不会采用正楷字体来记录,就是专著都一般会采用行书、甚至草书来写初稿,定稿时还要誊清,这时才会采用正楷字体。甚至一些书信直接就用行书以至草书这些高速字体,流传下来的许多书法名作可以为证。何况,长期做文案记录工作,比如审案的笔录,记录人员肯定会有一些速记的诀窍,虽然不能像现代速记那样快,但是只要原告和被告回答的问题和速度不是太过失控,效率也不会低的。其次,就是使用拼音文字的现代西方人,还要发明各种速记方法,来满足人们现实中记录会话和思考的需要(德国哲学家胡塞尔就用速记的方式写下了大量的手稿,据说至今都没有整理完)。这说明让文字做到记录日常会话丝毫不差,本来就是一个高难度任务。而用传统记录手段,只能是记录者的记忆加文字记录的训练相结合,才能做到近似记录,事后往往还要仔细检查和修订。只有到了当代,录音、录像设备的空前普及,百分百准确的记录才成为可能。


⒉ 汉语难学么?
如果不是强调网上那些汉语四六级段子中的内容(其实哪一历史悠久的语言没有这样的深厚底蕴呢?)的话,汉语的难学应该主要集中在发音和语法两个方面。
发音方面,汉语的四声常因不容易被外国人掌握而被认定是汉语学习的难点之一。对于这个问题,可以从两个方面来看。首先是对于母语中本来就带有声调的外国人来说,四声就不是什么难事。比如,曼谷泰语有五个声调,泰国北部的泰语更是有六个声调,且调型和普通话的四个声调很有相近之处。因此泰国人说普通话时,声调应该不成问题,稍加注意是不难把音发好、发准的。而对于其他外国人,只要多做些针对性的和强化性的训练,只要方法得当,最多也就只是多花有限的一些时间和精力而已,到不了不少人掌握不了的程度。
其次,对于所有语言来说,其实每门语言都有自己的发音难点。俄语、西班牙语的大舌音,德语、法语的小舌音,对于初学的人难度就不小。甚至在这些语言中,做不好母语中的难点发音的都大有人在,比如据说俄语为母语者发不出大舌音的人就不少,而一辈子发不出大舌音的革命导师列宁,就是俄语老师安慰嘴笨学生最常提到的人。可是在中国,你听过有多少人发不出普通话四声中的哪一声调?
语法方面,汉语的难度在世界各主要语言中最多只能算是中等。比如汉语的名词、形容词完全没有词形的不同,动词本身不具人称、时态、语态及语气的变化。只有助词、量词比较复杂一些,可是即使如此,中国三、四岁的孩子讲汉语,语法上多半没什么问题。可是说英语的小孩在这时一般尚难分清过去分词和简单过去时,就更不用说一些不规则变化了,比如在应该用done的时候用did,在应该用seen的时候用saw。作为一位成年人,美国前总统小布什,不是也经常因为普通语法上的犯错而遭到人们的吐槽嘛?
其实在西方语言里,英语在语法上来说,难度还算是小的。比如法语,大家熟悉的作家都德的《最后一课》中,主人公就因害怕被老师提问分词而逃学。这一点并不奇怪,法语中过去分词性数用法规则极其复杂,成年人犯错都司空见惯。再比如在俄语中,房子是阳性,别墅是阴性,窗户是中性,这意味着用来形容它们的词全部要相应变形,这有什么理由和规律可言?
因此,做了相对全面而深入的对比,而不是停留在初步的印象之后,你还会认为汉语真是全世界最难学的语言吗?
⒊ 就是难学,又能怎样?
除去前面从语言本身之外,就是从以汉语为母语人口的庞大数字,从不少外国人用并不多长的时间就能精通汉语甚至不比以汉语为母语的人们水平差等等这些学习效果来看,我们也可以得出一个结论,就是汉语就是难学,也并没有到像许多人夸张的那样是最难学习语言的地步。
其实就是难学,又能怎样,我们是否就要放弃学习?
这里我们不用多说别的,就看看日本在使用假名之外仍然在使用汉字,看看许多外国留学生或者在中国汉语老师的引导下或者自己摸索许多方法加强对汉语的学习,比如,用外文字母组合和对汉字进行偏旁拆解、用组句法帮助记忆等等,在这样的学习热情和创造性面前,应该不难作出选择了吧。
最后需要说明一下的是,许多对外汉语教学的机构和教师,常常有意无意地传播和强调汉字、汉语难学说。严肃说来,这是相当不妥的,这不但会增加学员们的畏难情绪,其实也在彰显着自己教学的无能。
你说呢?
参考文献:
周有光:载《周有光语文论集》第四卷,上海文化出版社2002年01月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