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尔贝·加缪:我被置于苦难和阳光之间
“他出生,他思考,他抗争,他死了。”
这是我对加缪一生的理解——荒诞的、明亮的、肆意的,在我的内心久久不能远去,空谷回响。

他是20世纪的作家,登上世界各报的文学巨匠,为时代留下深沉而隽永的一笔;他是那个时代的精神领袖,让一个沦陷战争的周遭拥有了思考;他是让人荡气回肠的艺术家,在舞台和戏剧中探索灵与肉间传情达意的艺术。
他活着,像是装满许多颜色的物质,让人焕发生机,犹如人们所处教堂时享有的平静,又犹如人们所处戏剧舞台前享有的激昂,他备好雨露,浇灌世界。
置身滋生光明的黑夜,加缪留下不只是此刻映照当下的《鼠疫》——这个在豆瓣上重新被掀起热读风潮,重新激发人思考的故事,讲述的是:
一座小城突遇鼠疫成百上千人丧生的故事,一笔恢弘,快速起草,干脆结笔。而故事讲述的不只是“鼠疫夺人命”,更让人洞彻到,随之而来颠覆整座城市的行政管理、社会秩序、道德良心。
故事的尾声,这座城市的居民由一开始的冷漠自保转变成一致抗击鼠疫时,鼠疫却突然消失了,映证了加缪一生所提的“孤独与团结”。
当一个静止在书页里的故事,却跃然流动在我们身边时,或许我们更能感受到一代文学巨匠的出彩与非凡。
在这个故事里,突然肆虐而又突然消失的鼠疫像是一种荒谬,而这样一种不知从何而起,更不知从何而终的荒谬,正是当下,天将亮却未亮的时候。

我想,在加缪的内心世界里,或许有一股陈腐却甘洌的空气,干燥,嘹亮,稳定,凝固。
一个人之所以能够拥有完整的“成为”,成为被记载的、被记起的完整人物,拥有一个响彻往后时代的名字,我想,不仅是他的一生拥有现象级的成功,人人称羡的光影,更有着不凡的思想沉淀,而这样的思想沉淀,总在无声处点亮后世迷惘困苦的心灵。
阿尔贝·加缪是谁?
他是写下“爱着海滩还有满天星斗的夜”的纯真少年,也是写下“没有生活的绝望就没有生活的爱”的通达青年。他对生命所给他的困苦,从不厌弃,甚至超脱人世藩篱,理解生命,让文字成为他对这个世界赤诚咏唱的落笔。
在他的文字世界里,你看不到哀戚与悲鸣,却能感受生命轻重、人世苦难赠予一个人超脱的力量——你可以否定这个看不惯的世界,但你也可以去礼赞这种“否”。

获诺贝尔奖的作品《局外人》,一定程度已然揭示了他内心的一角——
在那个时代堪称不同的文学风格——不同的人物性格,不同的起承转合,没有颂扬,也不反对,既不是现实主义,也不是奇幻小说。
主人公默尔索,不像高尔基笔下那些值得被高歌的人物,更没有陀思妥耶夫斯基笔下的浪漫之姿,不与法官、社会法律以及符合习俗的感情站在一边的,也不成为对抗命运的顽石,他就像一块石头或一股风一样存在太阳底下。
如果从这个角度看这个人,读这本书,就会看到映照这个世界上的另一种颂扬——
一种真诚道德式的颂扬,一种既嘲讽又悲剧性的颂扬。它排除了一种绝对的表现主义,绝望的黑暗与光明。

孤独与团结:阿尔贝·加缪影像集
译者: 郭宏安
豆瓣评分:9.2分
今年,《孤独与团结:阿尔贝·加缪影像集》暌违六年,终于再版!它在用简短的前言和照片的说明之外,几乎所有文字都引自加缪的作品。
在这本书里,我们会看到加缪写下《第一个人》《鼠疫》《西西弗神话》以及一系列作品时所对应的时代环境,以及思想进化的过程。
在这本书里,我感受到一种奇妙的呼应,一位女儿对父亲身而为人独立思想的呼应,她写下:
阿尔贝·加缪不是父亲的代名词,但是,我的父亲是阿尔贝·加缪。在这个抽象的,有些眩晕的空间的中心,我寻找一种能够说服人的合法性,为的是呈现一本重现一个生命的摄影集。
这也是这本影集的可爱之处。
这个在影集里以“孩子”身姿出现的卡特琳娜将加缪的一生分为“起源”、“觉醒·行动”、“反抗”和“孤独·团结”四个阶段,为艺术家、哲学家、剧作家、作家、记者、丈夫、父亲、情人……多重身份的加缪做出了最精当的注解,堪称20世纪一笔昏黄岁月里,最温柔的回想。

加缪和他的双胞胎子女,1946年8月
每个阅读者认识一位作者,不仅是认识作品本身的故事,更多的是拥有一次与作者思想进行对话的可能,这也是我认识到加缪不同之处的方式。
与他的每一次对话,都让我更直接、更透彻地辨清生命意义的核心——“无用”。我们会为物质、财富、权力奔波,但是直抵内心最柔软、最求索的却是“无功利之用”的精神世界。
我认为我可以真诚地说,我的反抗几乎总是为了所有人的反抗,为了所有人的生活在光明中提高。我不能肯定我的心适应于这种爱,但是环境帮助了我。为了打破一种自然的冷漠,我被置身于苦难和阳光之间。苦难使我不能认为阳光和历史中一切都是好的,阳光告诉我历史并不就是一起额。改变生活,是的,但是不要改变赋予我神性的世界。
这是加缪,和每个人一样,被置身于苦难和阳光之间的加缪。
相较加缪的笔记,以及加缪的作品,这本影集更像是记录加缪思想变化的集合——思想的正直,与他人对话的兴趣,思考的自由,林林总总不尽其数。
光明所至,黑暗去寐
一个人的成长,就像是无数沙砾逐渐堆积、风化成沉积岩的过程,而每个拥有“学生”身份的人都拥有最为神圣的东西——探索真理的权利,比如青年时我们都会对这个世界有无数的“为什么”——“为什么会这样?”“为什么是我?”“为什么要这么做?”以及无数个探索自我来龙去脉,解锁烦闷内心的过程。
面朝世界的小屋不是供人嬉戏的小屋,而是让人幸福的小屋。
在这本书里,加缪交出了属于自己的时代答卷,而在这其中,我最好奇的部分是“当知识分子遇到政治会是怎样的呢?”
20世纪是知识分子风起云涌的一代,不乏抗争的声音,也不乏苟同的声音,面对纳粹、面对法西斯、面对不断涌现的战争、面对不平等的人权,加缪的态度是什么?这是我在加缪笔记以外,希望在这本影集里求索的。
我想,或许就像马克里拉说的:“倘若我们的历史学家真的要理解知识分子的背叛,那么他要去检视的地方就是他的内心。”
加缪是存在主义的代表人物之一。
犹记得,真正去理解加缪的思想,是遇见他的《置身苦难与阳光之间》散文文集,从此我对他的印象便逐一积攒。
我特别喜欢他在《一种生活方式》里说的一段话:
至于大学,我很愿意人们保持它所教授的最美好的东西:精神上的正直和对话的兴趣,当人们像黑格尔及所有现代哲学一样,相信人为历史而生,而非历史为人而生,人们就不能相信对话。人们相信效率和强权意志,就是相信沉默和谎言。极端地说,就是相信谋杀。
“存在主义”是什么?
用一句话来概括就是,对于人来说,存在先于本质。
传统的哲学流派总是先定义“人是什么”,再做进一步的探讨,比如康德就认为人是有限的理性存在物,这个“有限”是因为上帝是无限的;马克思则认为,人是一切社会关系的总和。
“存在主义”则认为,人和其他动物不一样是源于人没有这种预先设定的本性,人是先存在于这个世界,再通过不断做选择逐一构成自己。

人的思想和行为是不能断然分割的。
20世纪存在主义开创者海德格尔笔下的现代人像是始终生活在悬崖上,面临着两种选择:
要么随大流平庸,逃避责任,坠入遗忘的深渊,要么主动前行,承担责任,承接这个我们已经失落了本真的世界。
为什么有时候我们好像也会和海德格尔一样,觉得这个世界的本真已然失落了呢?或许就是因为一种“断裂”横梗在自我与世界之间。
就像海德格尔所描述的:
技术和制度切断了人与自然的联系,渐渐的,人开始用技术去理解世界,那么大地不再是大地,自然不再是自然,而是一种人类眼中的资源,同时也遮蔽了我们去看待世界的方式,而人和自然的联系一旦被切断后,人就变得彷徨、平庸,需要一个决心才能不再迷失,才能重建和世界之间的关系。
相似的,加缪也曾面临过相似的困惑。
在知识社会里,不知道为什么,我总是有一个印象,即我有某种东西需要别人原谅。我不断地有一种感觉,我破坏了小圈子的某种规则。当然,这使我失去了真性情,没了脾性之后,我感到了厌倦。
对世界拥有相似的困惑,让他自然而然地承接起“存在主义文学”,并在《西西弗神话》里讲述了一个有美也有彷徨的世界,一个在悲观中乐观生存的世界。

每一代都在对抗时代变化,以及时代变化所带来的不适。
加缪和所有青年一样,怀疑社会主义在俄国、自由主义在美国的实现,人们承认这两者均有权宣布他们的真理,但是,他们拒绝通过个人或集体的谋杀将真理强加于人。
也是这个“断裂”,这个反自然行为被喻为风潮的时候,加缪选择辩证的思考,当人们为历史疯狂、沉浸在进步幻影的世纪中心时,加缪提出了一种使历史成为思考对象的思想:
历史对加缪来说,既不是目的,甚至也不是手段,而只不过是一段路程。他接近历史,坚信罪行否定反抗,任何时候也不会有什么可以使他偏离这种独特的确信。
我们将用一句话总结,机械文明已经到了野蛮的最后阶段。在不远的未来,必须在集体自杀和聪明地历用科学成就之间进行选择。
就像此刻的我们,在接受日新月异科技进步的同时,似乎也更深刻地触碰到科技取代生活邻里互相助的同时,让人拥有更独立,更慵懒的条件外,也让人的内心与外界更加的断裂和孤独。
此刻看加缪,会有一种独到的疏解——每个时代都有哭丧、彷徨和愤怒,但,不管时局为何,加缪递交给时代的答卷是,生机勃勃,有滋有味的生活,从淳朴中汲取伟大,对明灭不定的人生报以会心一笑。
就像他写下的,“重要的不是治愈,而是带着病痛活下去。”
在时代里飞奔,脚步就是亲吻
“人要如何改变全人类呢?”
这个问题很大,却是每一代人必将亲身践行回答的,依小我,每个人都可以将自己的爱由近及远的传递出去,从而形成一个基于爱的时代答卷。
他就像我们许多人对知识分子的理解——《皇帝的新装》里的那个说真话的小孩,那个在厚墙与鸡蛋中无条件选择站在鸡蛋一边的“守护者”。
加缪的一生中,有许许多多次在报纸上勇敢发声,为人民诉诸贫困的感受,为侮辱性的工资、悲惨的住房、缺水和缺少交通、不足的卫生设施和救助、短缺的教育资源呐喊。
“当千百人挨饿的时候,这就变成了所有人的事情。”
——1945.5.16加缪写于《战斗报》
在物质的尽头,屹立的是精神。
加缪是一个写作者、艺术家,也是一位感受生命轻重与无常的凡人,更是深刻检视自己肉体是否出卖灵魂的自我判官。
他会困惑,他会愤怒,他也在努力寻找认识自己的方式。
在哲学体系里,人是介于神与兽之间,理解自我、他人和世界的,所以每个人永远无法辨清的,就是自我,但“真理”从来都居于内心窃窃私语,只是加缪毅然决然地选择在真理面前从不退缩——
至于我,面对这世界,我不愿撒谎,也不愿别人对我撒谎。
在加缪的一篇《没有明天》的文章里,我深刻的感受到他坚持真理却与时代形成抗衡之势过程中所面对的撕裂:
真理是生长的事物,它会变得强大。它是一件有待完成的事业。正是这个事业,必须在纸上和生活中全部清醒的才能加以完成。
《孤独与团结:阿尔贝·加缪影像集》,记录他对世界不同的观察和见解,甚至基于这种理解深入感受的自我。
人们在欧洲旅行的时候,如果到了意大利或普罗旺斯,就会放心地长出一口气,他们发现落拓不羁的人,发现了我们都熟知的顽强的、多彩的生活。从奥地利到德国,我在中欧生活了两个月,自问压在我肩上的特殊的不适来自那里,这种不适是一种停留在我身上的隐隐不安。我最近才明白。这些人始终把扣子直扣到脖子。他们不知道什么叫随波逐流。他们不懂与嘲笑如此不用的快乐。然而这些细节,可以赋予祖国这个词一种价值的意义的细节。
祖国不是一种把人推向屠杀的抽象概念,而是某种生活的爱好,某些人共有的生活的爱好,通过这种爱好,人们感到离热那亚人或马略卡人比离诺曼底人或阿尔萨斯人更近。地中海就是这样,就是这样不必表达的气味或香气:我们每个人都可以用我们的皮肤感觉到。
不管处于哪个时代,回望加缪都会有“永恒”留存于心间。
怀揣悲凉与长情
加缪的一生被许多人参与、引领过、建构过,比如黑格尔、安德烈·德·里肖......
这些人的参与让他免受停留于表象的、虚假的社会和学说的毒瘤,让他成为了“自己”。这种幸运的免疫,更应感谢他的家庭——一个目不识丁,却沉默、谨慎、自然而朴素的家庭。

哪怕生前就已得诺贝尔文学奖,年轻时便以成名,但加缪的一生实际过得非常短缺与贫瘠,这也是让加缪始终对自己拥有着高度的觉醒和认知的前提。
毕竟,过度的财富是人慵懒温床。
1957年10月中旬,瑞典皇家科学院宣布将当年的诺贝尔文学奖授予加缪。16日,当加缪得知这个消息时,正与有人再巴黎复赛圣贝尔纳,他顿时脸色撒白,极为震惊,而后他冷冽地写下:
三十岁,几乎是一夜之间,我成了名人。我并不后悔,我日后可能会因此而做噩梦。现在我知道了名声是怎么回事,它什么都不是。
阿尔贝·加缪的一生始于贫穷,终于清贫,但是他并不以为耻,为困,为苦,或为罪。
他说得好:“贫穷对我来说从来就不是一种不幸:光明在其中撒播着它的财富,甚至我的反抗也被照亮了。”
1942年《局外人》
1943年《西西弗神话》
1946年《鼠疫》
1950年《反抗者》
.....
直到1960年1月4日死于车祸
阳光与苦难,贯穿了加缪的一生。
他从不羡慕,从不嫉妒,从不觊觎,没有“怨恨之心”,而是更热情地投入灵与肉的狂欢之中。

最后,我仅想留下加谬的女儿卡特琳娜对父亲的评述:
事情的本身是虚幻的:生命是变化,怀疑,矛盾。生命是热烈的。生命就是生命。一张照片在给定的时间里、在上了光的纸上固定了一个生命的四分之一秒钟。然后,我们中的每一个人都能体验到,时间的顺序根本不考虑存在:在成年的时候,人们完全可能暂时地找回童年的无忧无虑和欢笑。
生命是变化,我爱我自由的父亲。我并不拥有关于加谬的真理。一个作家和他的作品活着,仅仅是因为它们对着别人说话,我尊重那些所有对人和作品感兴趣的女人和男人的观点。
盖上这本书,遥看此时夜空,遥望彼岸世界,我想,20世界曾有过一片颤动的、闪闪的、温柔的光亮,它叫加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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