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风独自凉.纪念我的三叔
01
那大概是一个酷热盛夏的前奏,我记得很清楚,我穿着一件白色的的确良短袖衬衫,刚吃过午饭,春已逝,夏未至,舒服极了。
我和弟弟一起,正经过我一直不敢一个人走的那条阴森森的林间下路,我们有说有笑,打打闹闹,他突然就出现在了我们面前,几乎毫无征兆,看着我,问,你唐诗背好了吗?
我和弟弟讪讪地,不知所措。即使再亲的人,做了老师,小孩们都是怕的。
他没多说,远远地走在了我们的前面。
02
我一直疑心爸爸妈妈小时候给我描绘的他们小时候的苦难经历言过其实。
我和弟弟算是我们这辈兄弟姐妹十几个中的高个子了,然而也都只有差不多一米七左右。而我的父辈,我爸爸的兄弟们,每一个都接近一米八。于是,我常常疑心,如果真的那么苦难,是怎么可以长到这么高的?
下午的第一节课便是他带的语文,要背诵唐诗,王维的《九月九日忆山东兄弟》。我记忆力一向是好的,又坐在第一排,他很自然的点了我起来背诵。
我站起来,仰头看着他微微含笑棱廓分明的脸,张口,“九月九日忆山东兄弟”,突然想起刚才路上的事情,一愣神,便接不下去了,面红耳赤地站在座位上,扭扭捏捏。
他也没有生气,让我坐下,说,唐诗都是极美的,即使不会写文章,能背很多唐诗,气质也不会差的。
03
后来他不教书了,不知道在哪里混日子,长期不见人。我也长大了,去上初中了。
一年暑假回家,每天钓鱼放牛看书,直到家里的电扇说明书都被我背下来了后,日子便百无聊赖起来。
一日去他住的地方,忘了是去做什么,看见一本书放在他的桌上,未经他同意,便拿了回家。于是,放牛的时候我又有书看了。
几日后的一天,他来我家,看见我拿着那本书,一脸严肃的对我说,这本书不是你能看的啊,这是黄书。
很少见他这么严肃,我愣了一下,没吭声。
我自然知道那是黄书。
然而他并没有把书拿走,而我也把那本书看完了。
03
高中时暑假,我洗好了澡,坐在门前槐树下乘凉。门前小河边的蝉鸣声、蛙噪声此起彼伏开足了火力,偶尔走过行色匆匆收工回家的农人,牵着一匹牛,牛突然站住,仰起脖子,哞的一声响彻整个村庄,身后的小牛犊便放弃了那一根刚发现的嫩草,得得得疾跑几步,回到妈妈身边。
很久没有见他了,他却忽然出现了。爸爸在门前台阶上洗脚,我便起身去屋里拿了一把椅子,顺手把大门前的灯拉亮了。
他把我摆在槐树下的椅子稍微挪了一下,稳稳坐定,便开始拉他一直拿在手上的二胡。《茉莉花》、《二泉映月》,我不说话,弟弟不说话,爸爸不说话,连知了青蛙都停止了聒噪,夜幕沉沉,星汉灿烂,小河流淌,栀子飘香,时间仿佛停止。
两曲拉完,看着刚洗好澡出来的我妈,诡异一笑,问,二姐,我拉得不错吧?
我妈笑骂道,不务正业天下第一。
他哈哈一笑,故弄玄虚地对我眨眨眼,说,我给你们拉一首逃荒的曲子。
于是欢快、乐观、豪迈,从他手下奔涌而出,听完,我也变得开心起来。
后来我特意去查过,一直没有找到那首曲子,我怀疑那是他自己编的。
04
高二,伯伯自杀去世,子女均不在,于是我便从学校赶回来当孝子送伯伯下葬。
伯伯才四十多岁。夜间躺在床上,少不更事的我无法说服自己一个活生生的人就这么没了,蹑手蹑脚起床,就这窗外明亮月光和长明灯,找了一张小纸头,写了一百来字。
伯伯入土时,烧了在世时用过的衣服,我让妹妹把那张纸头给了他。如果他都看不懂,我猜,大概也没有人能懂了。
后来妹妹说,他看着看着便哭了,哭完把那张纸头烧给了伯伯。我也不知道他懂不懂。
05
今年春节,他也走了。
他留给我的印象不多,上面,便是几乎全部的记忆。
我这么些年,家回得少了,偶尔回家,也只是匆匆数语,说过的话,加起来,大概双手便够用了。
只是,他的二胡曲这些时间却总来耳边回想,他的对联总在我眼前龙飞凤舞,他调皮的眼神仿佛在对我说,志峰,来我家吃饭吧。
夜半起来,翻书,却是纳兰性德,不忍看。
谁念西风独自凉,萧萧黄叶闭疏度窗,沉思往事立残阳。
被酒莫惊春睡重,赌书消得泼茶香,当时只道是寻常。
梦醒,家园千里。
以此纪念我的三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