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选译】《一个神经症患者的回忆录》,或“为史瑞伯辩护”
史瑞伯,生于1842年,42岁时升职为德勒斯登首席大法官,不久后出现疑病症状,进入精神病院由主治医师Flechsig治疗六个月后康复。 数年后史瑞伯再次升职,不久后精神崩溃。在接下来的近十年间,被关在精神病院里的大法官根据他的“神经”所遭受的种种超出日常语言可言说的范围的痛苦,建立起一个庞大的“妄想体系”。据他所说,他的痛苦始于曾经治疗他的Flechsig的灵魂对他进行的灵魂谋杀,Flechsig的所作所为引起了上帝的领域内的危机。内容无意义且一刻不停的强迫思维,开始占领这位前任大法官的头脑,他失去了对自己思想的“自然权利”。为此他必须全力捍卫自己的理智,他需要一刻不停地从事智力活动或培育“女性肉欲”,才能使上帝不离他而去……随着他的思路逐渐清晰,使他的身体和思维解体的恶意“奇迹”开始消退,史瑞伯开始重新享受阅读、下棋和弹钢琴的乐趣。1902年,他第三次要求出院的请求,终于被法院准许。
1903年,史瑞伯的回忆录《一个神经症患者的回忆录》经过审查后出版。史瑞伯希望该书能有助于科学和宗教领域的研究。这本书确实在精神分析学界引起了极大轰动,却不是以史瑞伯希望的方式……
背景资料就交代这么多吧。我出于个人困惑和癖好读了这本书,想把其中能感同身受/觉得格外有意思的部分挑出来整理一下。我的挑选肯定有偏颇,因为我挑的只是能触动我的“神经”的部分,而且基本都是在我看来暗示着史瑞伯的“妄想”具有合理的起源和一贯的逻辑的部分。 我感激史瑞伯把他的精神世界如此详尽地写了下来。他似乎以一种形象化的方式,为我隐约经历的某些难以言表(因为太过琐碎和空泛)的逻辑立传;于是我也想通过呈现书中隐含的逻辑真实性,为史瑞伯的形象化说明辩护。
【英文】为史瑞伯的原创术语。 黑体加粗部分有的是史瑞伯自己标的重点,有的是我加的。 我的评论长,为了不妨碍阅读都放到了最后的“译注&猜测”部分。评论的序号对应正文中标出的①至⑨。
选译
1.给Flechsig教授的公开信
敬爱的教授,
我冒昧地随信附上一本我写的《一个神经症患者的回忆录》,请求您怀着善意审阅它。 您会发现您的名字在书里多次出现,尤其是第一章,其中部分内容会涉及到或许令您痛苦的情况。对此我很遗憾,可惜的是,我没有办法在不从一开始便排除我被理解的可能性的情况下,对文本作出任何修改。无论如何,我完全无意侮辱您的荣誉,事实上,我对任何人都不抱持个人怨恨。我的目标全然在于深化宗教这一关键领域内的知识。 我可以完全肯定地说,我在这方面掌握的经验若是被承认为有效,它将为全人类做出极大贡献。同样我也毫不怀疑,您的名字对于我所讨论的情况的产生和发展,起着重要作用:您的神经系统中的某些神经,成了我在《回忆录》第一章中描述的“受试炼的灵魂【tested souls】”,以这种身份它们拥有了超自然力量,并在数年间用这种力量对我造成毁灭性的影响,直至今日。您或许和其他人一样,起初会倾向于认为这是我想象力的病态产物,但我掌握着几乎过于充分的证据,可说明这种观点的正确性,您将在我的《回忆录》中读到这些证据的细节。我依然无时无刻不感受着这些“受试炼的灵魂”的奇迹【miracles】的毁灭性影响,那些对我说话的声音直到现在,依然每天上百次地一遍遍喊您的名字,尤其是把您看做这些伤害的始作俑者;可是我们之间的个人关系早已褪进我生活的背景,因此我没有什么理由一直想着您,尤其没有理由怀着怨恨想您。 许多年来,我一直在思考该如何把这些事实与我对您本人的尊重结合起来,我完全没有理由怀疑您本人的正直和道德价值。直到最近,就在我这本书出版之前,我才产生了一个或许能正确解决这一问题的新想法。正如我在《回忆录》第四章结尾和第五章开篇处所说,我毫不怀疑最初的推动力——引发了我的医生向来只视作“幻觉”,对我却意味着与超自然力量的沟通的现象——在于您的神经系统发散出的对我的神经系统的影响。该如何解释这一点?我想,有可能是您——起初我情愿相信这只是出于治疗的目的——与我的神经进行了某种催眠性、暗示性或者类似的接触,即使当我们在空间上彼此相隔,这种接触还在进行。在接触中,您或许突然发现还有其他来自超自然的声音对我说话。在这惊讶的发现后,您或许出于科学兴趣,又继续和我维持了一段时间的接触,直到您自己对此感到不适,决定切断接触。但有可能在这一过程中,您的一部分神经——或许您自己都不知道——被从您的身体中移除了——这个过程只能以超自然的方式说明——并作为“受试炼的灵魂”上升至天国,因此获得了某种超自然力量。这个“受试炼的灵魂”和其他每一个不纯洁的灵魂一样,依然含有人的缺点(这和我深知的灵魂的特点相符),之后它便放任自己受无情的自我专断和权力欲冲动驱使,完全不受人的道德意志的限制;我在《回忆录》中提到的另一个“受试炼的灵魂”,von W.的灵魂,也是这样。因此我早些年错误地归咎于您的事情——尤其是我的身体遭受的明确的破坏——或许应归咎于“受试炼的灵魂”。您本人无需遭受任何指责,或许对您只有一个温和的责备:您也许和其他许多医生一样,在真实的治疗目的之外,无法完全抵御把您负责照料的病人当做科学实验的对象的诱惑(在治疗中偶尔也会出现适合崇高的科学兴趣的材料)。甚至可以问,是否可以这样解释声音所说的关于某人执行了灵魂谋杀【soul murder】的一系列说法:灵魂(光芒)认为一个人的神经系统被另一个人如此强烈地影响,以至于前者自己的意志力量受到禁锢(比如在催眠中)的这种状况,是不被允许的。为了强调这是错误的,它被称为“灵魂谋杀”,因为灵魂找不到更好的词,就从现有的说法中挑了一个出来;这也由于灵魂具有夸大地表达自己的内在倾向。① 我无需强调,若您能以某种方式肯定我的上述勾勒,尤其是以您对最初那几年的记忆材料的充实我的描述,将多么重要。若是这样,我的论文的剩余部分便能得到普遍的确信,它将立即被视为严肃的科学问题,应尽一切可能的方式考察它。 因此,我敬爱的先生,我请求您——我几乎可以说是恳求您——毫无保留地交代: 1)我在您的精神病院居住期间,您是否和我保持着一种催眠或类似的接触,以至于尽管在空间中相隔,您依然能对我的神经系统产生影响; 2)您是否因此接受到来自别处的声音(它们暗示了超自然的起源)的交流;以及 3)我在您的精神病院居住期间,您本人是否也收到了图像或类似图像的印象(尤其是在梦中),它们涉及上帝的全权、人的自由意志、去势、失去福佑状态【states of Blessedness】、我的亲族和朋友、您自己的家族成员(尤其是第六章中提到的D.F.Flechsig),以及我的《回忆录》中提到的许多其他内容。 容我匆忙地补充,从不断和我说话的声音与我的多次交谈中,我得到了大量暗示说您本人也收到了类似的图像。 通过诉诸您的科学旨趣,我或许可以相信您将有探求真理的勇气,哪怕为此您不得不承认一些在任何通情达理的人看来,都不会真正危害您的威望和权威的琐碎事项。 如果您愿意写信给我,您大可放心,若是没有得到您的允许并由您选择合适方式,我不会公开发表您的信。 考虑到我这封信的内容或许会令许多人感兴趣,我认为它适合作为我的《回忆录》的序言,以公开信的形式发表。
德勒斯登,1903.3. 您真诚的, 史瑞伯博士,前首席法官。
2.上帝和神经(灵魂)的特征
人类灵魂位于身体的神经【nerves】中;关于它们的物理性质,我这个门外汉讲不出什么。我只能说,它们是像最精致的丝状物那样异常精妙的结构,人类全部的心理生活,都依赖于神经容易被外界印象激动的性质。……一部分神经只适合接收感官印象(视觉、听觉、味觉、肉欲等神经),它们只能产生光线、声音、冷热、饥饿、肉欲和痛苦等感觉;其他神经(智能神经)则接收和保持心理印象,它们也作为意志的器官,为整个人类有机体提供展现力量、在外部世界中行动的冲动。情况似乎是,每个单独的智能神经都体现了人类完整的心理个体性,每一个单独的智能神经中都刻写了人的全部记忆;智能神经数量的多少,只影响回忆可被保持的时长…… 上帝首先只是神经,而不是身体,因此它类似于人的灵魂。但不同于人类身体中数量有限的神经,上帝的神经是无限和永恒的。它们和人的神经具有同样的质,但其程度超出了所有人的理解力。它们尤其具有一种将自身转化为被造世界中的一切事物的能力;具有这种能力的神经被称为光芒【rays】;神圣创造的本质正在于此…… 通过太阳和其他天体发出的光,上帝能感受(人们可以说是能看见)发生在地球上的一切,或许也包括其他可居住的星球上发生的一切;在这个意义上,人们可以比喻地说太阳和天体的光是上帝的眼睛。……上帝一般不会直接干预民族或个体的命运——我称这种状态为与世界秩序【Order of the World】相符。偶尔也有例外,但例外出现得不会太过频繁,持续时间也不会过长,因为接近活的人类哪怕是对上帝本人来说,也有一定危险性……活人的神经,尤其是当它们处于高度兴奋状态时,对上帝的神经具有极强的吸引力,以至于上帝或许无法从这些人的神经中摆脱,进而威胁到他本身的存在。
按照世界秩序,上帝与人类灵魂的常规接触只发生在人死后。对上帝来说,接近尸体以把它们的神经(其中自我意识并没有消失,只是静止了)从身体中抽出,通过光芒的力量带到他身边,使其在天国的新生活中苏醒(自我意识会在光芒的影响下回归),是没有危险的。在这之后人类灵魂将被提升至福佑状态的新生活中。但在此之前,先要经过净化,人类神经需要被筛选,根据每个人类灵魂的不同状态,它们需要经过长短不等的准备,或许还要经历一些中间状态……
完成了净化阶段的灵魂将上升至天国,获得福佑状态。这种状态由对上帝的沉思和与之相伴的不间断的享乐构成。永久的闲散对人类来说是不能忍受的,因为人习惯于工作,正如谚语所说,只有工作能使生活甜蜜。但人们必须记住灵魂和人类不同……
低级上帝和高级上帝显然具有一个共同点:在离得很远时,他们都无法理解作为有机体的活人;他们似乎都陷进了某些人类难以理解的错误观念,他们把从我拥有的人类神经中理解到的的一切——主要都是光芒歪曲思想【falsification of thoughts】的结果——都看作人类自己的思维活动的体现;且他们认为思维的停止,无论是多么短暂的停止,以及随之而来的状态(这个人类的神经不再以光芒能理解的方式,传出由词语构成的明确思维)就意味着这个人的心理能力已经用尽了,或者用一个惯常却显然被误解的词来说,就是出现了痴呆③。似乎上述两种形态的上帝都倾向于一个错误观念,即把由神经的震动产生的神经语言,当作人类的真实语言。…… ……比如,在我看书或读报时,它④会认为书中的观点是我自己的;当我弹奏一首歌或者歌剧中的钢琴段落,它会认为歌中的唱词表达了我自己的感受。未受教育的人去剧院时,也会表现出同样天真的无知,认为演员说的话是他们自己的感受,或者认为演员就是他们表演的角色。这当然很可笑,比如当我弹《唐璜》的咏叹调:“哦我感到了,它消失了,永远消失了,那爱的欢乐”,或者“地狱的复仇在我心中沸腾,死亡和绝望的火焰环绕我”,我会听到头脑里的声音假定我真的从此永久失去了一切欢乐,或者认为我真的陷入了绝望,等等。这些年间,我的耐心经受的挑战是不可低估的,我不得不一直听着那些最可怕的废话,比如“你怎么不说(出来)?”这种问题,还有“已经写过了”。…… ……(上帝)对人性以及人的心灵的无知,最明显地体现另一个现象中……即假定什么也不想就等同于痴呆,还把神经语言的话等同于人类的真实语言。
3.Flechsig×上帝×史瑞伯
从灵魂谋杀开始说起:这一观念在各民族的民间故事和诗歌中流传甚广,它认为可以用某种方式占有另一个人的灵魂,以该灵魂为代价延长一个人自己的生命,或是获得其他好处以超越死亡。人们只需想想歌德的《浮士德》、拜伦勋爵的《曼弗雷德》、韦伯的《魔弹射手》,就能明白。不过施行灵魂谋杀的主要人物通常是魔鬼,他怂恿一个人类凭一滴血之类的把灵魂卖给他,以换取某些俗世的好处;但很难看出魔鬼要拿抓来的灵魂做什么,除非我们设想折磨一个灵魂本身就是最终目的,这可以给魔鬼带来特别的快乐。 自从我开始与上帝发生联系,对我说话的声音每天都在强调,上帝的领域爆发了一场危机,起因是有人实施了灵魂谋杀;起初Flechsig被指为灵魂谋杀的煽动者,最近又出现了一种试图反转事实的企图,把我本人“再现”为实施灵魂谋杀的人。……我开始相信,某人试图对我进行灵魂谋杀,但没有成功。 …… 我假设Flechsig家族的一个人——叫这个名字的一个人——曾经成功地滥用了出于神圣启发或别的目的而给予他的神经接触,以便一直掌握神圣光芒。……与神圣神经的接触,很可能会被给予一个研究神经疾病的人,因为他应当是个智能很高的人,且上帝直觉到人的神经紧张程度的提高会威胁他的领域,因此上帝会对与人类神经相关的一切事情尤其感兴趣。 …… 回顾地看,Flechsig教授的计划似乎是通过尽可能加强我的神经抑郁、以便通过心情的突然变化一次性地治愈我。至少这是我解释下述事件的唯一方法,不然我只能认为他存在某种恶意。……
(上帝)产生了一种根本的误解,这种误解至今依然像一条红线一样贯穿我的整个生命。误解的产生是基于这样一个事实:按照世界秩序,上帝并不真的理解活着的人,也不需要理解他,因为按照世界秩序,上帝只会和尸体打交道。另一个相关因素,是上帝对Flechsig教授或者他的灵魂的依赖,上帝从他无法接触他与Flechsig教授的神经接触(Flechsig成功建立了接触,牢牢抓住它并而滥用了它)的事实中,发现了自己依赖于他。随后便开始了一种摇摆不定的策略,想要治好我的神经疾病的企图、与消灭我这个人的企图来回交替,因为我这个人类日益增加的神经紧张已经威胁到了上帝本身。……与我的神经建立的连接越无法解除,奇迹就越是反对我。同时,Flechsig教授已经找到办法,把自己的全部或部分灵魂提升进天国,成为光芒的领袖,却没有经历死亡或净化过程。②因此一个反对我的阴谋开始了,它旨在当我的神经疾病被宣告、或被假定为不可治愈后,就把我交给另一个人,我的灵魂会被交给他,而我的身体——已经变成女性身体,以误解了前文所说的世界秩序的基本倾向的方式——则被交由那个人施行性虐待,或单纯地“抛弃”,也就是任由其腐烂。它似乎不太清楚一个被“抛弃”的人类会怎么样,不知道着是否就意味着他的死亡。……这个目的在神经语言【nerve-language】中被清楚表达了出来……外界对待我的方式,也符合神经语言所宣布的意向;我几个星期被绑在床上、衣服被脱掉,我相信这是为了让我更顺从于肉欲的感觉——已经开始进入我的身体的女性神经会激发这种肉欲的感觉;在我看来,药物也被用于实现同一目的,因此我拒绝服药,或者如果护理人员把药强行灌进的嘴里,我就把它吐出来。在我清楚无疑地认识到了这一令人厌恶的意图之后,人们可以想象我的男子气概和荣誉感,我的整个道德存在,如何奋起反抗它,尤其是那时我也通过与其他灵魂的接触,第一次得到了有关神圣事务的启示,心中充满了关于上帝和世界秩序的神圣观念。我与外界的联系彻底切断了,与家人失去了联系,任由粗鲁的护理人员摆布,我内部的声音说,我有义务时常反抗,以证明我的男性勇气,我想不到别的方法,只能想到各种方式的死亡,无论死亡多么可怖,它都好过那种屈辱的结局。因此我决定绝食而死,我拒绝一切食物;内部的声音总是一再说,我有死于饥饿并以这种方式把自己献祭给上帝的义务,因此我的身体所需的任何进食活动,都是我瞧不起的软弱。这就导致了所谓的“喂食系统”:护理人员,通常是同一批人——除了我已经提到的R.,还有某个H.,以及我不知道名字的另一个人——把食物强塞进我嘴里,有时是以极端残忍的方式。他们一次次束缚住我的手,另一个人骑坐在我身上(我躺着床上),试图把塞完食物或者把啤酒倒进我的嘴里。 我洗的每一次澡都与淹死的观念关联。神经语言会说“净化浴”和“神圣浴”;神圣浴是为了给我淹死的机会。我几乎每次跨进浴缸时,心里都恐惧这是为了结束我的生命。内部对我说话的声音(……)也不断表达这个意思,并嘲笑我缺乏男性的勇气来执行死亡;因此我不断试图把头埋进水里;有时护理会把我的脚拎出水面,以协助我的自杀意图;他们甚至一遍遍按下我的头,一边讲着各种粗鲁的玩笑一边强迫我浮出水面……
4.神经语言(强迫思维)
除普通的人类语言之外,还存在一种神经语言,健康的人通常意识不到它。在我看来可以这样理解神经语言,它就像人试图在记忆中铭刻下特定顺序的词语的过程,比如小孩背诵他需要在学校默写的一首诗,或者牧师记住他即将在教堂讲道的内容。这些词语被无声地重复……也就是说,一个人使他的神经随着相应的词语发生振动,而真正的语言器官(嘴唇、舌头、牙齿等等)要么完全不动,要么只是偶然地运动。 通常在正常(与世界秩序相符)情况下,神经语言的使用只依赖于神经所属的那个人的意志;没有任何人类能迫使另一人使用这种神经语言。而在我的这里,由于我的神经疾病发生了上述的关键转向,我的神经开始被从外部激起持续不断、毫无喘息的运动。 神圣光线首先有以这种方式影响人类神经的力量;上帝可借此给睡眠中的人灌注梦境。我本人首先感受到这种影响发散自Flechsig教授那里。我能想到的唯一可能的解释是,Flechsig教授在某种程度上知道如何将神圣光线挪为己用;后来,不仅是Flechsig教授的神经,直接的神圣光线也开始和我的神经发生联系。多年来,这种影响的形式越来越与世界秩序相违背,也违背了人是他自己的神经的主人这一自然权利⑤,而且我可以说,这些影响变得越来越诡异了。 较早的时候,这种影响以强迫性思维【compulsive thinking】的形式表现出来——“强迫性思维”是我从内部声音那里得知的,其他人类不太会知道这个说法,因为这整个现象是在一切人类经验之外的。强迫性思维的性质在于,一个人不得不不停思考;换句话说,人通过什么也不想(就像睡眠时那样)使他心灵的神经获得必要休息的自然权利,在我这里从一开始就被和我接触的光芒剥夺了;这些光芒不断想要知道我在想什么。比如我被这样问道:“你现在在想什么?”由于这个问题本身是完全无意义的,一个人在某些时刻可以什么都不想,也可以同时想着许多事情,也由于我的神经没有回应这个荒谬的问题,它就很快转而企图歪曲我的思想【falsifying my thoughts】。比如“他应当”思考“世界秩序”((史瑞伯的脚注:“思考”这个字在上述回答中被省略了,这是因为灵魂在彼此交流时——甚至在违背世界秩序的状况开始之前——有这种以语法不完整的方式表达想法的习惯;也就是说,他们会省略对表达含义并不关键的字。这种习惯逐渐退变为对我的恶毒折磨,因为人的心灵神经(心灵神经据基本语言所说,是人的“基础”)会被这种中断的句子刺激,它们会自动试图找出缺失的字,补全含义。比如其中一例是,多年来我每天都数百次听到这同一个问题:“你怎么不说?”,必须要有“出来”这个词,才能补全被省略的含义,然后光芒又自己回答了这个问题,仿佛它是我的回答:“因为我蠢吧。”⑦多年来我的神经只好不断忍受这类枯燥乏味得可怕的废话(仿佛它是来自我的神经的)……));也就是说,光芒的影响迫使我的神经履行相应于这些词语的使用的运动。……
(( “塞入”【crammed in】这个说法是我在写这本回忆录时才想到的,似乎它比“机械地记住”【learnt by rote】和“灌输”【drummed in】更能体现这种关系。后两种表达或许还会使人觉得,奇迹创造的鸟对词语的含义有意识;但实际上不是这样。它们的话语作为“塞入的词语”,还不及鹦鹉的话那么发达。鹦鹉是出于它自己的冲动学习这些词的,也就是说这些词是它自由意愿的。然而奇迹创造的鸟必须发出被塞进它们的词语,完全无关乎环境以及它们是否愿意。))
我的神经在光芒的影响下,会随着特定的人类语词发生振动;因此它们的决定不服从我自己的意志,而是出于外界对我的影响。“不说完一句话”系统【system of not-finishing-a-sentence】从一开始就存在,也就是说,我的神经发生的振动以及那些语词,主要不是由完成的思想,而是由未完成的观念甚至观念的碎片组成的,我的神经不得不补全它们的含义。神经的本性便是,如果片段的语词或者句子的开头被抛给它们,它们会自动试图将其补全为令人类心灵满意的思想。 ……例如: 1.“现在我应该,” 2.“你该,” 3.“我应当,” 4.“这将,” 5.“这当然是,” 6.“缺失如今是,” 等等。为了让读者对这些未完成的说法的原本含义有些概念,我将补充它们之前完整的样子,尽管现在它们被省略了,交由我的神经进行补完。这些说法应当是: 1.现在我应该放弃自己顺从地变蠢; 2.你该被再现为不认上帝的、任由过度的肉欲驱使的,等等; 3.我应该首先思考这个; 4.这将是已成的了(it will be done now),一块猪肉; 5.这当然是太过了,从灵魂的角度看; 6.缺失如今是主导的观念,也就是说——我们光芒没有思想。 那句关于一块猪肉的颇为粗俗的话,产生于我自己几年前在神经语言中曾经用过的比喻:“像块猪肉一样已经熟了(done like a joint of pork)”,这句话被抓住,成为语言材料中反复出现的一部分。我用“一块猪肉”指我自己,表示我已经完蛋了,也就是我抵御光芒攻击我的理智的力量现在一定已经耗尽了。 …… 我可以举例说明人类神经的这种需要((译注:补全未完成的句子))为何是内在的。比如当家长旁听孩子在学校的考试,如果他们认真地听试题,便会自动字在脑海里回应每个问题,也许只是以这种形式回应:“不知道孩子知不知道这个。”当然,对家长和老师来说不存在心理强迫,他们只需把注意力从试题上转移到环境中的其他地方,就可以让自己的神经免于劳累。这个例子和我的情况的本质区别正在于此。被说给我的神经的问题或疑问词,会通过让相应的神经振动,来强迫我的心灵运作,这样我的神经便无法摆脱思维的强迫冲动。我无法肯定我关于我的神经按光芒的相应振动运转起来的说法是否准确描述了情况;我直接感到的是,说话的声音(后来主要是说话的鸟的声音)作为内部的声音像长线一样进入我的头脑,它们携带的尸体毒素会造成难受的紧张感。 …… 强迫性思考的性质,侵犯了人类思想或者说什么都不想的自由,随着那些声音说得越来越慢,它变得更加难以忍受。说话速度的减慢是随着我身体的灵魂肉欲【soul-voluptuousness】的增加(尽管有“写下”的妨碍)发生的,也是由于光芒所掌握的语言材料的极度缺乏…… 没有像我这样亲身体验过这一现象的人,无法想象这些话变得有多慢。“但自然而然地”被说成了“dddddannnnzziiiirrraaaaaaannnn……”,“那你怎么不拉屎”被说成“nnnaaaaaannniiiizzzeeennnnmmeeee……”,每句话可能都要三十至六十秒才能说完。……
5.上帝说了什么?
低级上帝对我的采取的行动总的来说更友好,高级上帝对我则更有敌意。这部分体现于他们的奇迹的性质上……部分体现于他们各自的声音。发散自低级上帝的声音——尽管不再是对直接即时感受的真是表达,而是一些被机械记住的词语的混合——在形式和内容上,依然和高级上帝的声音相当不同。至少前者的话语的内容相当于中性的废话(比如“大卫和所罗门”、“沙拉和萝卜”、“一小堆面粉”,等等,这些话被不断重复)。从形式上看它们不那么令我讨厌,因为它们与人类什么也不想的自然权利更加匹配。…… ……也有一些话具有普遍性质,并不指涉任何个人,比如“知识和能力在任何情况下都不能失去”以及“睡眠必须到来”;还有“一切无意义(也就是读取和误导思想的无意义思想)都否定自身”。低级上帝的其他话语有一部分是指向我个人的,另一部分(尽管是通过我的头脑)是说给他的同事,高级上帝听的;前一类主要是以我已经提到过的这种形式:“别忘了你有必须进行灵魂构想【soul-conception】”,后一类则是通过例如这样的话:“别忘了一切再现都没有意义”,或者“别忘了世界的终结是自相矛盾的”,或者“好吧,既然你已经让天气依赖于一个人类的思想”,或者“好吧,你已经让一切神圣活动变得不可能了(通过各种干预奇迹,使弹钢琴或者下棋等活动不可能)”。它甚至偶尔还会供认自己的错误,比如:“倘若我没有把你放在临时捏造的人类【fleeting-improvised-men】当中”,或者“好吧,这些就是著名的灵魂政策的后果”,或者“这些该死的事情要怎么收场”,或者“倘若这该死的捉弄人类【play-with-human-being】能停下来”。有时这些忏悔会表述为以下说法:“感情是缺失的”——也就是说考虑到世界秩序提供的净化方式,我们应当对每个正直的人类,甚至是对最可恶的罪人都怀有的感情缺失了。有一段时间,低级上帝将整个进程的目标表述如下(用灵魂语言常见的那种语法不完整的句子):“希望享乐达到一定程度”,也就是说,达到可以让神圣光线不再希望撤回的程度,从而与世界秩序相一致的解决方案会自然地实现。……
有书或者笔记本数年来一直在记录我的全部思想、全部表述、全部必需品,以及我拥有或我周围的全部物件、和我有联系的所有人,等等。…… ……另一方面,这似乎是光芒的本性使然:一旦它们运动,就必须说话;相应的原则被表述为“别忘了光芒必须说话”,这句话被无数次地说给我的神经,尤其是一开始那段时间。但事实上许多年过去之后,由于缺乏自己的思想,它们只会谈论自己的奇迹,并错误地把它们的恐惧归到我的神经上(比如,“倘若我的手指没有瘫痪”,或者“倘若奇迹没有影响我的膝盖骨”);另外,我打算做的一切都成了受诅咒/该死的(比如一旦我在钢琴前坐下来,就会响起:“倘若这该死的弹钢琴能停下来”,甚至一旦我开始清理指甲:“倘若这该死的清理指甲能停下来”)。更甚的是,它还无比放肆——我想不出其他的词——地要求我把这些歪曲了的废话当做自己的思想说出来,以这种方式:“倘若这该死的弹钢琴能停下来”会跟着这样一个问题:“你怎么不说(出来)”,随后还跟着一个歪曲的回答:“因为我蠢吧”,或者“因为我害怕M先生”。……当我什么都不想,尤其是晚上睡觉的时候,或者白天小憩、在花园里放空地散步时。已经写下的材料——主要是我之前的思想,以及一些不断重复的无意义添加物,有些是冒犯的说法,粗俗的侮辱之类——就开始填充这些空白(也就是说,那怕是在这些空隙里,也要给光芒提供一些可说的东西)…… 这些冒犯的说法和侮辱性词语的目的在于,怂恿我出声地把它们说出来,以使恰当时间的睡眠变得不可能……“写下”【writing-down】还有一个伎俩,这也是基于对人类思维的彻底误解。它相信我的思想储备会因被写下而枯竭,总有一天,我就不会再有新想法了⑥;这自然是颇为荒谬的,因为人类的思想是无穷尽的,比如读书读报总会激起新的思想。这个伎俩是:一旦我又一次产生一个之前已经被写下的想法——这种重复在许多情况下显然是不可避免的,比如早上想到“现在我要洗漱”,或者弹钢琴的时候想到“这段很美”,等等——一旦在我当中发现了一个思想的萌芽,光芒就被派遣下来,伴随着“我们已经有这个了”(也就是已经写过了)这句话,因此光芒会以某种难以描述的方式,失去对这种思想的吸引力的接收能力。
6.灵魂知道什么?
可以从人的思维过程中,区分出“决定的思想”——人履行意志去做某件事——“愿望的思想”、“希望的思想”和“恐惧的思想”。“仔细想想的思想”指的是心理学家们或许也清楚的一种现象:它通常会使人扭转其意志力的方向,或者至少是改变他最初倾向于遵循的,进一步的考虑会自动地引起怀疑。“人的回忆思想”指的是人通过重复他所生发的某个重要思想,使它在脑海中留下印记的自动需要。…… ……灵魂知道男性的肉欲是由见到女性裸体激发的,而另一方面,女性的肉欲却不太会由见到男性裸体激发起来,看到女性裸体对于两性都具有激发效果。比如在游泳比赛中见到男性裸体,不会引起女性的兴奋(因此女性出席男性游泳比赛并不像男性出席女性游泳比赛那么不道德),相反,芭蕾舞会同时对两性产生性刺激。……
7.“救命!”
每次我的思维活动一暂停,上帝就立刻认为我的心理力量已经耗尽,破坏我的理智的愿望(所谓的“痴呆”)已经实现,于是有可能从我这里撤离。 撤离的行动立刻开始,为了实现这一点,奇迹会做出“干预”。前文提到的噪音((译注:周围其他病人的声音))会出现,同时低级上帝会产生所谓的吼叫奇迹【bellowing-miracle】。其目的似乎是双重的,即通过“再现”制造出人由于痴呆而大喊大叫的印象,以及用吼叫盖过高级上帝所发起的内部声音,从而撤离到更远的地方;这样一来,低级上帝(他在某种程度上知道他必须被我吸引)便可以依赖光芒的聚合及其在我身体中造成的灵魂肉欲,换句话说,他可以保护自己免于在灵魂肉欲不存在的情况下进入我的身体。向更远处撤离的举动会立刻扬起风。然而,高级上帝很快会意识到,中断我的神经的吸引力这件他想实现的事再次失败了,吸引力还是毫无削弱地持续着;这在先分离出去的那部分上帝神经中,引起了焦虑状态,在伴随着真实的感受的“救命”的喊声中被表达出来。⑨
8.囚禁生活
冷热的奇迹每天都被施加到我身上,无论我在花园里散步还是在室内,这些奇迹的目的总是为了阻止灵魂肉欲所带来的自然的身体舒适感;比如奇迹让我的脚变冷,脸变烫……我自幼习惯了忍受冷热的感觉,因此这些奇迹不会对我产生太大困扰,除非是我躺在床上的时候奇迹把我的脚变凉,这种情况经常发生。……有一段时间(大约是1895年春天或秋天),我晚上会把脚从窗户的铁栅栏间伸出去,使它们暴露在冰冷的雨里。只要我这样做,光芒就不会抵达对我来说更重要的脑袋,这样除了脚感到冰凉,我的其他地方都会觉得很好。我有理由认为这个举动被我的医生注意到了,因此他们采取了一种给我造成极大痛苦的举措。有几天时间我被转移出我通常的房间,等我回来时,发现卧室的窗户被安上了沉重的木栅栏,木栅栏被上了锁,因此我的我的卧室一片漆黑,就连连清晨的第一缕光线都不怎么能照进来。那些医生显然不知道这一举措对我保护自己的理智免遭摧毁来说,造成了多大的妨碍。可想而知,这使我陷入了长期且深重的苦楚。光线,对于一切人类活动来说都必不可少,对我来说它已经变得几乎比每日的饮食还重要,我需要光线才能每时每刻使不了解活人的上帝确认,我的理智力量没有降低。因此剥夺我的人造光线、延长自然的黑暗,会使我的处境变得格外艰难。我不打算质疑医生们的举措从保护我的健康、阻止我自伤这一单纯的人的视角看,是否有必要。除了感冒以外,我的做法又能造成多大伤害呢?铁栅栏已经足以防止我跌落窗户,至于感冒的风险,他们完全可以稍等一下,看看人类对温暖的自然需求是否无法阻止我过长时间地让窗户开着……
……由于我没有表现出任何兴趣或展现出任何智识的需要,他们(医生)便很难发现我不只是个麻木的蠢材。尽管真实的情况远比这种表现崇高:我活在一种信念中——我至今依然确信它是真理——我必须解决人类所遭遇的某种最为错综复杂的问题,我必须为人类的最高福祉做神圣的斗争。可惜我的表现是有欺骗性的,这反而给我遭致了数不胜数的羞耻;数年来我深受侮辱,似乎人们已经忘记我曾经从事高级公职。尽管我想稍后再洗澡,护理M却一次次地把我推进浴缸,或者早上该起床、我也希望起床的时候,他却出于我不清楚的原因把我推回床里;或者白天当我想在桌前小憩时,他拽我的胡子把我弄醒,或者在我洗澡的时候用梳子给我梳头——这时一群光芒正在穿过我的头盖骨。吃饭时他把餐巾系在我的脖子周围,好像我是个小孩……
在既没有光线,也没有消遣用的物件的单人房里,我该做什么度过无眠的夜晚?躺在床上是不可能的,在黑暗的房间里披着一件衬衫,光脚来回踱步——就连我的拖鞋也被拿走了——自然十分无聊。冬天很冷,而且奇迹有可能会把我的头抵在房间的低梁上。需要是发明之母,因此那些年间,我尝试了各种使消磨时间变得可忍受的方法。有时候我花几小时的时间在手巾的四个角打结再解开,在床上或者在屋里走动着,大声复述我的一些回忆,大声数数——主要是用法语,因为总有问题问我能不能说“外语”;背诵一些历史和地理知识,比如说出所有俄国政府部门或在法国部门,等等。我自然不喜欢大声说话,因为这意味着放弃睡眠,但我常常没有别的事可做。令人格外痛苦的是房间里没有钟或火柴,我半夜醒来后无法判断时间,也不知道后半夜该做什么才好。 我在单人房中度过的最后一段时间,窗户是开着的,于是我把精力花在观看星空上,凭着白天研究过的星图,晚上我可以颇为准确地判断出的时间,就像古人那样……
直到现在,弹钢琴一向是对我来来说无比重要的一件事;不得不说,我很难想象如果这五年间我没有弹钢琴,又怎么能忍受强迫思维。弹钢琴时,不停地和我说话的声音无意义的废话安静下来了。除运动以外,弹钢琴是最有效的“什么也不想思想”【not-thinking-of-anything-thought】;但它又想引入“音乐性的什么也不想思维”(灵魂语言的说法)来欺骗我。光芒始终至少会从我的手和我读谱子的活动中获得一种视觉印象,每次通过“创造错误感受”【creation-of-a-false-feeling】来“再现”我的企图,都注定会失败,因为人在弹钢琴时会投入真实的感受。因此弹钢琴一直是主要的受诅咒对象之一。⑧
9.灵魂肉欲(上帝要求人不停地爽)
……上帝要求持续的享乐,这是在世界秩序下灵魂的正常存在模式。我的义务是在世界秩序被违背了的情况下,尽量为他提供高度的灵魂肉欲。如果我在此过程中能获得一点感官的愉悦,我感到这是对我过去许多年来过量的痛苦和匮乏应得的小小补偿;也是对我至今依然承受的(尤其是当灵魂肉欲降低时)痛苦考验和苦难的小小补偿。…… 我自然不可能把一整天或者一天中大部分时间都投入肉欲的观念,或者从事这种想象。这超出了人的本性;人类不只是为肉欲享乐而生的,因此把肉欲享乐作为唯一的生活目的对我和对任何一个人都是不自然的。另一方面,持续地思考、智能神经不停歇不间断的活动(比如光芒强加于我的强迫思维),也同样与人性不符。身处这种疯狂的位置(我指的不是我和环境的关系,而是上帝与我的这种违背世界秩序的关系),我安排生活的方式在于,不断寻找能让上帝和人这两方都最满意的合适的中间点。…… ……灵魂享乐无法总维持在最高点,它会周期性地退却,部分由于上帝撤离了,部分由于我无法持续不断地培养肉欲。甚至每个心理活动以及满足人什么也不想的自然权利(尤其是出门散步时)都总是伴随着身体舒适度的显著降低。为了能在晚上睡觉、白天吃完正餐之后,以及早上刚醒来的时候让智力活动得到必要的休息,我感到我有资格使身体状况更好受,甚至是通过培养肉欲来获得感官的舒适。
译注&猜测
①这里对“灵魂谋杀”的解释简单而清晰,与这一说明相比,许多精神分析家们的解释反而更像妄想性的虚构(比如认为这是被压抑的同性性欲向外投射的结果)。按照史瑞伯的说法,当一个人对另一个人的心理的影响/干预超出了某种限度,抑制了后者的意志力量(也许可以说这种被抑制的力量是一个人自我保存的意志,他意愿让自己的肉体和心灵继续存在下去的意志。史瑞伯说过,无论是上帝还是灵魂还是人,都有自我保存的本能),这种不该发生的状况就被感受为“灵魂谋杀”。 一个人的影响为什么使另一个人感到力量受到禁锢?这也许和影响力的性质有关;正如史瑞伯对Flechsig本人并不过分的质问:你对我做的,是否不只是我了我好,也利用了我的心灵来你满足自己的欲望?从史瑞伯在其“妄想体系”中对“灵魂谋杀”的详细描述(类比到“用另一个人的灵魂为自己谋求‘永生’的好处”、一个人从折磨另一个人中获得享受)可以看出,使史瑞伯感到自己的力量被限制、被桎梏的可能不是他作为受害者对Flechsig的所谓被压抑、隐藏的爱,而是Flechsig作为精神病学权威,在面对自己的病人和案例时试图隐藏却还是被觉察到的“自我专断和权力欲”。当知识和权力挂钩,被认识的对象就成了被权力禁锢的对象。
②稍微梳理一下上帝、Flechsig的灵魂、世界秩序和史瑞伯的关系: 由于Flechsig的灵魂未经净化,保留着人性的缺点进入天国,获得了超自然力量,世界秩序被打破了。 上帝-全权的授予人,Flechsig-权力的滥用者,违背世界秩序的结果-一种本来不应该直接施加到活人身上的权力,被施加到史瑞伯身上。 谁以何种方式威胁到了世界秩序? Flechsig-因为执行了“灵魂谋杀”,史瑞伯-因为神经过度兴奋。 上帝的存在受到威胁,因为他无法摆脱同两个活人的联系: 无法摆脱Flechsig-他以某种方式滥用了上帝赋予的权力,无法摆脱史瑞伯-因为他过于兴奋的神经产生了过强的吸引力。 史瑞伯和上帝的矛盾关系:通过强迫思维互相牵引(吸引力); 史瑞伯想解除这种关系-想让强迫思维停下来,史瑞伯想维持这种关系-如果被上帝“抛弃”,他就完蛋了。
③“精神分裂症”在早期精神病学中,被称为“早发性痴呆”。从“痴呆”一词在史瑞伯的体系中的用法来看,这种对精神病人不乏蔑视的评价,对觉察到这种态度的病人来说,具有迫害的意味。
④“它”一词英文版中为one。《回忆录》中的许多描述“上帝”或“光芒”对人的思维活动的态度的句子,都以“one”为主语,如“One thinks that”, “One believes that”。我姑且将其译为“它”。或许可以这样理解这些主语不明确的句子:史瑞伯直观感受到自己的思维在某个存在面前的被动性,他感到被观察、被注视、被错误地归因;被动的感觉在先,谁是那个能动者则不明确。由于这个不定的“one”对主体的思维具有强大干预力,它也被指名为“上帝”。
⑤史瑞伯深知,我们把出现在某人头脑中的思维看做这个人的谓词的习惯态度,有时是很难成立的。史瑞伯多次强调上帝对人的本性的严重误解:在一个人的头脑中被默念、被重复的句子(所谓的“神经语言”)不一定和这个人有什么本质关联。人脑袋里冒出句子和这个人的关系,比我们想象得更疏离。有意思的是史瑞伯为了说明这类现象所举的日常例子:唱歌、演戏、鹦鹉学舌、孩子背诵课文、人听到一个问题(哪怕不是针对他提出的)时倾向于在心里回答它、听到一句未完成的话时倾向于补全它。这些例子全都具有机械性,而且和语言学习的过程相关。似乎在学习语言、学习思考的过程周,首先是无主体的思维在我们脑中复数它们自己,进而我们才开始把它们称作“我们的思维”,也就是把它们归入一个主词。后两个例子(自动回答和自动补充)也表明,我们的心灵在面对外界漂浮的无处不在的话语时,具有多强的“易感性”。似乎在某种程度上,我们是自动被卷入语言的世界中的。折磨史瑞伯多年的严重失眠,以及头脑中摆脱不掉的废话(以至于史瑞伯从中感到了上帝对人的另一种严重误解,仿佛人的思维一刻不能停,不然这个人是就死了或者傻了)似乎也表明,我们对充斥着头脑的无主体思维缺乏控制力;史瑞伯的“上帝”的态度似乎意味着,与其说思维谓词的存在依赖于主词,不如说主体被承认的存在依赖于谓词(暂时没有谓词的空主词就是死的或者傻的)。“光芒必须说话”,思维必须思考什么,深受这一现象折磨的史瑞伯感到灌进他脑中的话语仿佛携带着“尸体毒素”,这些机械性的思想,确实很像没有生命却还跳个不停的僵尸。 ⑥与之相关的另一点,是“上帝”和这些僵尸声音的关系。史瑞伯感到存在一个“写下系统【writing-down-system】”,在一刻不停地记录他的每个想法,而“写下”似乎暗含一种恶意,即上帝认为可以通过把史瑞伯写下而穷尽他的思想。史瑞伯说按照“世界秩序”,上帝只需要和尸体打交道,他不理解活人。或许可以说,“写下系统”的恶意在于,它企图通过记录把一个活人当做死人理解。一个活人能够不断变化,他的生命就在于不断生成新的东西,掌握巨细无遗的记录册的“上帝”可以了解这个人的一切性质,除了他的有机生命这一点。基督教的上帝在某种意思说,也和史瑞伯的上帝类似,他负责最终审判,审判只能在人死后、在生命过程终止后发生,只有这时人才能被当做一个名册清点。史瑞伯说,上帝和活着的他的一刻不停的接触,是违背“世界秩序”的;把还活着的人当成死人审判的,是一种暴力。
⑦除了思维的自动重复,强迫思维还涉及自动评判。史瑞伯主要指出了这样一种评判结构:1.一个自动重复的思想产生,通常是对史瑞伯的苛责和否定(“如果这该死的弹钢琴能停下来就好了”),2.这一外来的否定,要求主体把它承担为自己的思想(“你怎么不说出来?”),3.它为主体不愿意被这一思想框定的态度,发明出一个主观动机(“因为我蠢吧”,“因为你害怕某某”),换句话说,它给主体安插了某种意识不到或企图压抑该思想的心理机制,这种心理机制表明,史瑞伯不承认强迫思想是他自己的(不“说出来”)的态度本身,也能证明这些思想内涵于他。 面对这种不留出口的“被归因”,史瑞伯除了忍受又能怎么办呢?如果他大叫,这也会被声音(one)归因为“他确实痴呆了”。我们熟悉这种归因:从那些预设人有被压抑的无意识动机,且(或多或少地)骄傲地认为,它比经历这些“动机”的病人自己更了解他们的心灵(掌握他们自己视而不见的知识)的精神病学派那里,我们经常发现这种归因的思路。或许史瑞伯描述的这种摆脱不掉的自动评判,是他在精神病院中每天切身感受到的暴力的夸大或形象化表述。 史瑞伯给这种错误归因起了一个恰当的名字:对思想的歪曲【falsification of thought】。摆脱思想歪曲的唯一方法,史瑞伯也很清楚,那就是当他能在一项活动中投入真实的感受时(比如弹钢琴),被创造出来的错误感受就会自行失效(⑧)。他的心灵或肉体感到的真实的享受(“灵魂肉欲”)越强烈,外来声音的力量就越微弱,他的生活就越自由和快乐。 ⑨这种复杂又奇妙的表达,也许是一种矛盾感受的体现:“光芒”的撤离一方面会引起“被抛弃”的焦虑,另一方面,在“灵魂肉欲不存在的情况下”与光芒的持续接触相当于机械空洞的强迫思维(“光芒必须说话”),主体需要尽力抵抗这种情况,以维持他对自己的思维的“自然权利”。因此喊叫是由光芒「离得过远」和「离得过近」的不适感同时引发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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