留学生疫情观察
查看话题 >【西班牙疫情日记】把手割了
2020 年4月28日 第44天
好端端地从桌子上拿起玻璃杯喝水,下一刻右手食指内侧刺痛,血涌出来。水杯断裂处新鲜锋利,不用多大力气就能划破皮肤。痛只持续了一分来钟,等血液浸满手指,滴到桌子上时,已经不痛了。收拾完残渣,挂在手上的血已经变暗,没有新血再往外冒。
那时刚做完今天的训练,拉伸好了打算去洗澡。一大早就开始期待这个澡,昨天训练流汗但懒得洗头,结果今天枕头闻起来有汗味,头皮也发痒。现在好了,手指割破没法尽兴地洗,只能草草用右手洗个头。
暂时靠一只手处理日常事物,应付这种情况,我经验丰富。攀岩时动不动把手指弄破,短则两三天,长则一两周,刷牙、洗澡、做饭、洗碗都靠一只手。另一只手尽量不弄湿,影响伤口愈合。此时外面有新冠病毒,这个平时的小伤口,突然之间意义重大。我想,在伤口愈合之前不出门了。
我差点忘了新冠疫情这回事。有人因它告别人世,因它失业,因它与爱的人相隔两地。有人像我一样,独自一人在公寓中与孤独作伴。不管是哪种处境,到这时,我们都习惯了。6 周时间产生的惯性,已经足够抵消对旧世界的依赖。我们此刻的生活就是世界的全部真相,曾经以为的世界一去不返。
新世界里,每晚8点钟,人们出现在阳台上鼓掌。上周日开始孩子可以出门,窗外的游乐场被尖叫填满。一家人在阳光下散步,健康、快乐,哪有灾难的影子。傍晚8点钟是暴露真相的时刻,一样的阳台、街道和城市,这个每日惯例在提醒着,有什么东西从根本上改变了。好似两个平行世界,乍看起来一样,细看下去,你所熟悉的一切不复存在。
我一直在忽视它,鼓掌和人的呼喊,跟马路上飞驰而过的汽车无甚差别。它出现,它经过,它消失。公寓里的生活按照自己坚固的节奏进行。上午在房间晒太阳,上网课,写作业,写稿。1 点吃午饭,吃完睡午觉,睡醒去客厅做锻炼。练完洗澡,吃晚饭。天黑了有时趟在沙发上跟朋友聊天,过去几晚躺在上面看电视剧。
人有时候开心,有时候不开心,有时候孤独把人吞没。然而越发觉得,这一切跟门外的灾难没什么关系。戒严开始后我开始详细记录每天的情绪和精力状况,试图弄清它的规律,以及跟月经所带来的荷尔蒙变化的关系。我知道肠胃跟例假的关系,来之前的几天会胀气,前一天还会便秘,月经一来,肚子就通畅了。月经后的两周是排卵期,此时身体觉得无比沉重,往往会有一两天感觉极其疲惫。如果它能对身体带来如此明显的影响,对情绪也一样。
我把这套理论说给朋友A听,他不同意,说我在逃避现实。这才是灾难的真相,他说,生活在灾难中,没有浪漫主义,不具戏剧性,只是日常。新的日常取代旧的日常,但都是日常。然而在这无聊地日常之下,灾难一直就在那里,在影响我们每一个人的每一天。
是这样吗?我分不清了。我分不清自己不高兴,是因为正在发生的灾难,6周没有出门,还是自己的情绪周期本就如此。我甚至开始想,也许不管在哪里,过什么样的生活,我都会经历情绪翻脸,感到孤独。
前几天我决定在西班牙再留一年,给塔拉贡那的一所大学写邮件,申请一个专门为中国学生开设的西班牙语课程。我不想读一个不感兴趣的研究生,也不想因为语言挣扎着毕不了业,还不如继续学感兴趣的西语。
直到几周前,我的打算是趁早回国。疫情之前,我在西班牙过得不好,感到十分孤独。语言是个大障碍,没交到一个交心的本地朋友。戒严之后反倒感觉好些,因为可以跟远方的朋友视频。因此我判断,在西班牙生活下去太难。可现在,我已经这么熟悉孤独,觉得再孤独地生活一年也未尝不可。不我也害怕,如果回国后仍然觉得孤独,意味着什么?逃来逃去不是个办法,不如面对看看。
游乐场上有个小女孩在玩轮滑,绕着滑了一圈又一圈,那是我想做的事。不是滑轮滑,是在山里,攀岩,徒步,登山,做什么都行。我好像不那么渴望人了。我接受将孤独很久的事实。
我允许自己哭,而不感到羞耻。最近哭了好几次,没什么特别的理由,也没感到额外地悲伤。有天晚上躺在床上听睡前冥想播客,播主舒缓沉稳的嗓音一遍遍地告诉我,你值得拥有一个好睡眠。眼泪涌出来,流到耳朵里,头戴降噪耳机被打湿,抵着皮肤,冷冰冰地。昨晚跟朋友讲电话,没说几句话就开始哭。刚刚做瑜伽,听一个新发现的播客,主播是个作家,她让以前的写作课老师读写给现在班上学生的一封信。老师念,更是在这个灾难的时刻,需要你们的记录。50年后,当跟你们一个年纪的人不相信今天世界发生的一切时,我们可以给他们看现在的书写。边做战士二式边哭,Ujiayi breathing (喉式呼吸法)继续。
超爱这个播客,叫《Sugar Calling》,才做4期,第二期是Margret Antwoord, 就写《使女的故事》的加拿大女作家。老太太80岁了,正在多伦多跟妹妹一起隔离。多么有趣、直白的一个人,如此有力地一个女性。在这场灾难中,生病的人需要医生、护士和科学家,更多像我们这样没病的人,需要作家。我们经历过的任何一种苦难,都被书写过。
听了一期又一期,我练完瑜伽进入最后的Shavasana(摊尸式)。摊在地上,眼泪继续流。古怪的是,没有什么情绪的起伏,好像是浴缸里水满了,自动溢出来。呼吸回复到无意识状态,什么情绪也没捕捉到。
哭完起来喝水,放下时杯子撞上水壶,把手割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