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球的背面
每个大人都是孩子,只要你不曾遗忘。
——《小王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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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晨,遇到一个小孩子。他在喃喃自语:如果一直存在万有引力,人是不可能自由的。 我停下时,他问我从哪里来。 我说我住在月球的背面,来这里寻找我即将出生的儿子。 “你来过这里吗?”他的声音开始泛起一点温度。 我回他:“我就是在这里出生的。那时地球到处昏黄,在人民把太阳赶落西山之后,再也没有见过光。之后,我的人民带着我迁移到月球的背面。与你一样,我们依靠耳朵去辩认事物,用触觉来表达情绪。在那边,我们用划过空际的流星作为火把,还可以自由自在地歌唱黑暗和寒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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刚刚出生时,我被告知今后必须死亡。 我的家人对我充满同情和怜悯,可能还有一点羞愧。我明白我被迫继承了生命,又被迫继承了死亡。 后来,哦,这事发生在月球背面,那里的一个老人告诉我(他说他是老人,但我怎么努力也听不到他的白胡子):“没有真正的死亡,只是‘看不见’。万事万物在宇宙中遵从能量守恒,从一处到另一处,从一种事物到另一种事物,只是改变了人类的状态。一个人不是死了,而是你看不到了,他一定在宇宙另一个角落以另一形式存在——也许星神可以找到他。” 他意味深长地提到星神,仿佛浩渺之中出现了一个方向。尽管我听不到他的白胡子,他的这番话让我相信,他一定会有浓郁的白胡子。
♛ 3
月球的背面,是我的家。那里的人用声音交配、繁殖。没有万有引力,人类的声音丰富无比。每个人都可以自由歌唱,每个人发出的声音都是独一无二。而且,一个声音仅有一个声音可以相和。有的人会因沉睡错过一种声音的到来;也有人喜欢与自己不能相和的声音,伤害了音色,拖累了繁殖。我一度认为,这正是月球悲伤的源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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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女人应该叫夜女,四肢纤细而冰凉。当我第一次拉住她的胳膊时,冰凉中透出一丝柔软。我鼓起勇气,借着冥王星投掷过来的火把照亮的间隙,与她四目相对,深情凝视。当流星滑落,我们又重新欢欣着无边无际的黑暗与冰冷,听着银河系外传来单调而曼妙的撞击乐。 她是我有生以来唯一用眼睛看见的女子,而且终宇宙一世,我看见她,也只那么一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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与小男孩说了一番话之后,我突然觉得有失重的危险。倾吐过后,像从高空摔落,总会带来一阵空虚。这是地球上才有的感觉,由万有引力的属性决定。在月球的背面,我们的语言尽可以发自肺腑,出口之后,到处飘荡,直到遇到可以完全接收它的人。 在地球上我还发现,每当我说话时,大脑象是停止了运转,能从昏黄的空间里感受到两张嘴唇上下飞舞,变幻各种形状,而我的大脑,蜷在角落,安睡如初生婴儿。 我为我说出的话感到悲伤,因为说出的话,是思想的残渣,失去了尚未脱口时的价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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告别时,小男孩在我身后问:你不冷吗? 不知道他如何辨认出我衣服的单薄,慎重考虑之下没有回应他。 冷与暖是人类的自我设定,而设定即意味局限。一个无数次想象在零下100度冰川下生活的人,与一个无数次想象在火焰中生活的人相比,不可能相同的冷,相同的暖。想象力是困住人类的唯一枷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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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月球的背面,我们有时也会以歌声表达真理。比如一次,我唱道:爱情是无上的冰冷,能让人感同宇宙!请允许我爱你! 夜女紧接着唱:比流星消逝还快的是爱情,比地球还要恶俗的是爱情!拿去吧!拿走我的爱情,我才会永恒! 就是这样的歌声里,一只没有来源的流星从我们身边滑过。我还没有来得及再看一眼夜女,流星已不见踪影。 “那可能是我们将要出生的儿子!” 夜女惊叫起来!然后她催我到地球去寻找,因为她坚信她的歌声落在了地球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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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地球,我先坐在童年时的街边长椅上倾听。 右手侧突起的钉子能触到粉末状的铁锈,味道香醇。高楼的轮廓时断时续,漫天昏黄中我差点遗忘了自己。我是来寻找儿子的。我决定先从雅鲁藏布江开始,沿着美索不达米亚方向,经过密西西比河右岸,穿过沼泽,再到达冰川之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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沿藏高原南下,是长满咒语的南亚次大陆。 在雨水堆积的一天,遇到娜亚娜。借助雨滴的晶莹,我听到她及腰的长发在跳舞,黑亮的双眸在唱歌。她告诉我,她是最后一粒沙粒,是大陆咒语唯一的传人。我问她现在咒语中的人类在怎样生活。 “我诅咒人类不死,再也不会痛苦。” 面对这样美丽而残酷的女巫,我想爱上她。我对她说:“这实在是太悲伤啊,希望不要发生。没有死亡的人生,如同永远奔流而抵达不了大海的河流,没有痛苦的人生,是没有石头没有草木的大山。这样的不幸,最好别遇见。” 娜亚娜说,咒语曾穿透星际,落在月球的背面,而她要等一个被咒语砸中的人,带她走,才能留给地球不断交替的新生与死亡,才能让人类在痛苦中感知生命的存在。 娜亚娜说完,凝视着我。我看不到她的凝视,我能听出这目光里奔跑的急促声。恒河的水瞬间涨起来,她过来牵住我的手,说,再往那边,就是小亚细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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娜亚娜拉着我的手,用她的巫术让我一会儿冰凉到底,一会儿热气蒸腾。 途径荒漠,她说,这里过去是繁华,今后也会繁华。我叹气说,偏偏在我遇到时是荒漠。娜亚娜哈哈大笑。她说,繁华与荒漠都是宇宙的孩子,狭隘的家伙才会做出取舍。我惭愧极了,不再说话,只侧耳倾听远方是否会传来夜女的歌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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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月球的背面,我与夜女常常彻夜畅谈。虽然我们无法看见彼此的面容,但我能听见她的每一种笑容,是微微一笑、露齿浅笑还是哈哈大笑。我们的话经常毫无损失地进入彼此的身体,然后排好队,依次加入到大脑的齿轮运作中。如此反复,有时竟不知银河系又多了几颗行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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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尼罗河右岸之前,一路上我听到窃窃私语的恐惧,越来越密集。我与娜亚娜的渐行渐远的背影,使身后的大陆开始担忧。一个女巫的出走,会注定一段咒语的解脱吗? 我停下来,跳到一块光滑漆黑的巨石上,朝着娜亚娜喊叫:“你回吧,你的大陆需要你!那些害怕死亡与痛苦的人需要你!那些害怕寒冷与饥饿的人需要你!” 娜亚娜转过头,瞬间凝固,成了一座塑像。任我三天三夜围着她歌唱与跳舞,她仍旧僵硬在那里,身体朝向我,脑袋转过去,直视背后的大陆。 我再也唤不醒被我拒绝的娜亚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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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月球的背面,他们谈论起地球上人类第一次全体消失时,分析过种种人性的不足,以及宇宙天性的深不可测。 只有夜女说:“是语言,是语言搞砸了一切!” 她的话如一块巨大的陨石坠落在月球背面,在黑暗中滚烫,又转瞬冰凉。据我所知,地球上有超过5000多种语言,语言让人与人交流协作,也让人与人更加陌生与仇恨。 误解,成了人类的最大难题。谎言密布的年代,人类开始大批死亡与迁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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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不清楚娜亚娜究竟要站立那里多久,也许她正陷入思考,也许她宁愿选择保持前行与回望的姿势,也许,她误解了我的拒绝。 在此之前,在阿拉伯海边,她说只要她的咒语仍飘在茫茫宇宙,我再也不会死去与痛苦。我请求她为我解除。她说,在寻找的路上,你没有必要带着这两件东西,哪一天不需寻找了,我再重新赋予你死亡与痛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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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悲伤的气息,可能被小男孩嗅到了。他在我身后,远远地问我: “悲伤的月球人,你的儿子怎么会在地球?你找到了吗?” “他是不小心从宇宙遗落的,还没有岀现。也许找着找着就会出现,也许找着找着,我就成了我自己的儿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