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每天都有哪些突如其来的感悟?
查看话题 >关于抑郁、自杀,作为一个亲历旁观者的一些感想
这里探讨的不是同情,也不是如何拯救以及自杀防止。
作为当事人,我想他们在心里已经同情自己不止一万遍,说服自己不要跳入那个坑抵抗过不止一万次了。引用邱妙津书里的一个场景,梦生以为楚狂决定让海水吸掉自己,下意识地拉住他的胳膊说“不要去死”。楚狂对他说:“说那句话话其实很愚蠢。之于别人的生命我们根本没有权力那样说,尤其后来知道这个人如泥浆的内容物之后,更讨厌自己到底凭什么使用意志干扰别人的意志。我这方扯住人家的手臂的意志是没经过任何思考偶发的,而他那方是活生生地承受那些内容物之后,集中全力下定决心的行动意志。我的意志是要一个他人再活下去看看,但在那活着的身体之中的可不是我,到底是什么无聊的关联性,是我不假思索地说出那句话?”这已经到了作为一个旁观者无力的地步。
最终选择自杀的人,我想他们的心情可能是,觉得没有被认真地对待过,这是他们对自己的遗憾。觉得是不是因为自己不够好,所以他们继续付出,直到失望掏空也吞噬了自己。不得不承认,必须拿点邪恶、狠心去盖一盖那个善良、温柔,人才能继续平衡地活着,换句话说,自杀的人是失了衡的。
我所认识的一个人,暂且叫他C吧,是之前雇佣过我的一个老板。说来很微妙,他没有老板的架子,也不算是我的朋友,因为我们只共事了一个多月,交情也不算深。原本我以为我和他之间也正如和其他人一样,我们相遇,接着告别,无论距离远近,都很少再交会,过着彼此互不打扰的生活。但时间追到去年的10月,得知他了结自己的事,除了震惊还是震惊。七零八碎的回忆一下子被吸起来,又重新排序到我的脑子前面,我一直想不通在我离开之后的那一年里他到底经历了什么,又或许我遇到他的时候他就已经有症状了,但是他看起来多像个正常的人,对,这就是给我的感觉,他看上去是正常的,但后来我开始反复回忆起他的诸多情绪,它们像乌云一样很快爬上脸,黑沉沉的,我才恍然,都是他在隐藏,他在控制,试图不爆发出来。果然没过多久他又会阴转晴,他是在逼迫自己那样做的吗?我们的工作性质要求自己必须热情,客气,洋溢着笑容。自己的情绪一定先是放在一边的。我很安全,过掉了那个坎,工作的事让我疲惫,所以我一回家就立刻卸掉工作让我起的那层疲惫。但是他不能,这个店是他的心血,鸡毛蒜皮他都要拎得清清楚楚。他住在里面,必须对外面的一点动静保持警惕。
那个时候的我,过得也很混乱,一方面我的副业快支撑不下去快要到期的房租。所以就想另外找个工作,至少把房租这个事解决掉,于是我又逃回那个避难所,因为有点经验,他决定让我试试。想起第一天见到他,给我的感觉就是一板正经,蓝色的短T扎在卡其色的裤腰里,头发修理得很清爽,看上去像个理科男,他笑起来也是温温和和的。当时我想这个人会不会已经结婚了?可好像除了前台一个小妹妹没有其他人生活的迹象了。看看阳台就知道了,几盆焉了的绿植,也没有宠物,一点女主人存在的痕迹都没有。也不知道当时怎么就想到了这个。
第一天去,午饭他让阿姨烧了臭鳜鱼招待我,当时虽然能体会到他的心意,可仍然是抱着一种不可相信的态度,即我不喜欢他人一开始过分的热情,我害怕,因为后面就不会再那样了。我的心不知道怎么回事开始变得敏感和警惕起来。我也不想表露出“我没吃过臭鳜鱼”接着再赞美怎么这么好吃,我自然是吃过也很喜欢。我们一边吃,还聊了一些别的,各自的出生地之类的,算是浅浅地互相了解了一下。他不是本地人,来了几次这里,觉得很好,所以就想住下来后来就有了这家店。刚开始他和另外一个人合伙的,我去的时候他们已经散伙。
他一个人包揽店里所有的活儿,是重点大学毕业后又从军了一段时间,他有那个气质,中规中矩,裤框上会挂着一串钥匙,当啷当啷地在店里进进出出。唯一他不擅长的是艺术,还有厨艺。这是他在找的东西,我时常觉得他跑到我和那个小妹面前就是为了翻我们的口袋,“这两个东西你们有没有,有没有,有就赶紧拿出来。”
我和小妹都觉得窒息的事是,他要是坐在电脑面前操作着什么的时候,我两就得注意力在他正在做的事情上,最好不要顾着看自己的手机。他的背影直视你然后告诉你“你们需要有点担待。” 看得出他也不喜欢他正在做的,甚至想把他正在做的全权抛给我们,所以他耐着性子开始教我们如何操作,但我们总没能如他的意,心里只想着自己的鸡毛蒜皮。
他把“笨”字挂在嘴上形容我和小妹。我想是他曾经害怕别人说他笨吧,我不清楚这个“笨”字是通过什么途径输入他的脑子并变成他口里弹出的字眼的。他拼命不表现出笨的样子,努力变得优秀,他也不允许自己笨,甚至犯错。
’虽然他控制不住自己要去苛责我们,但我也能明显感觉到,他懂得那个度,他不会劈头盖脸地去讲到你无地自容,他给自己留点骄傲,同时也会给我们自尊。他提醒过我几次,我花在副业上的时间太多了,根本没有好好对待店里的事。可店里有什么事啊,我看不到。没有客人等于没有事情,但他不那么想,在他眼里,一块沙发布的角没有扯好、纸盒里没有填充纸巾都叫事。我是事找人,他则是人找事。工作里的付出和得到因为站的角度不一样,大多数时候它很倾斜,所以“提成““绩效”看似是个公平方便的解决办法。当时我们没有涉及到提成,他的眼睛看着这个店给我的感觉都是考核,但他不会拿扣钱解决,最后是一顿无用的牢骚。
他很会为人考虑周到,这是很折磨的事,我清楚是因为我做不到。我得到是方便,没有想过却是以别人多付出几倍作为代价,最后他累了。通常打烊的时间是在晚上11点,解雇我之前那阵子他让我10点多就走了。开始我只是觉得很贴心,后来才知道他要放弃我了,他在酝酿解雇我的计划,和怎么运用措辞才不会伤害到我,在这之前已经有一个例子了。据说那姑娘也是来得快去得也快,让小妹和烧饭阿姨猝不及防。
他让我骑他的老旧电瓶车上下班,和他的摩托车一个颜色,黄色的。我住的地方离他的店不是很远,隔着一个街区差不多500米左右,他说反正放着也是放着,也不是专门给客人用的,你就先骑着呗。他带我和他朋友去周围附近玩,第一次看他开车,还是开去狭窄陡峭的山路,不过他很稳,让人放心。他朋友也说他给人安全感。那次去玩,他居然从口袋里掏出店里的小零食给我吃,一袋坚果。谁现在还有这癖好啊,30多岁的男人和个小孩没两样,不可思议。
后来想起来这和他的生活作息有关。按道理他有过军旅生活,不知道怎么地,后来竟然变得晚睡晚起起来。也许他也厌倦了秩序?经常熬夜,早饭直接跳过,我想大概是从那时候开始吃起零食的。他也只吃那几种零食,我在店里基本不吃,好像一方面他渴望别人给他个新鲜玩意,一方面他又臣服于自己的老旧习惯。我知道,他又会回到那样的秩序里去,所以没有制造过什么让他觉得新鲜的记忆。两个都索然无味的人!
有次他搞了一个烧烤活动,参与的人有七八个,只有他和小妹还有烧饭阿姨忙活,我在前台接待。快结束的时候,他大汗淋漓地下来,拿来十几串烧烤给我,肉有些冷,味道也很普通。他这么费心地搞这些活动是为了什么?他根本不擅长啊。赚钱嘛,根本没有多少,丰富自己的业余生活吗,有可能,可他感觉到快乐了吗?那天他下来的时候我好像又看到那层熟悉的乌云。
后来又接连看到过两次。一次是他和小妹约去爬山,约好在某个地方集合一起回来的。偏偏小妹手机没电,那时候小妹已经在返回的路上了,但是对面不远处迎面走来两个壮汉,她有些害怕,当时就她和两个壮汉,没有其他人。所以她改道去了另一条路。(她后来回来的时候跟我说的)也就是那个时候,他们错过了。他没办法联系到小妹,在那块找了好一会儿也没找到,他单方面认为她玩得没有时间概念,是一种责任心的缺失,他气呼呼地先回来了。他开门那刻我看到了那层乌云。
再一次,他父母还有妹妹一家人过来他店里小住几天。我没有看到他和他的父母很亲密,也没有看到当舅舅的一般都会去逗小孩玩的样子。他对他们的态度比对那些客人的态度冷漠多了。那是一种毫不遮掩的真实感。他和平时一样的活动,到了下午比较少人的时候,他有意避开那种一家人的热闹,他去游泳或者兜风,总之是一副能躲避就躲避的态度。
我想了一下他的处境。30多岁,长子,未婚,开一个不赚钱的店。但其实他很有理财观念,早在开这家店之前已经买房买车了,他还是很有忧患意识的。唯一一个我觉得是婚姻,建立感情的因素阻挠了他。很明显,他“逃”到这里就是不想面对家庭的压力吧,他的父母看上去很传统。他的感情史我不了解,也没有问过。但有一次我们讲到小孩,他说他一直都没有准备好,我说我也想象不出你做爸爸的样子。我知道像他这样的人,再去抱着一颗幻想去谈恋爱,要么觉得无趣有么觉得受伤。不过后来听说我走后,他有为爱情奔赴过,结果也可想而知,不如所愿。
回想起有一次,他约我去他朋友的店,等我白天下班一起去,但是我拒绝了。当时我和他不熟,听到还要住一晚,本能地拒绝了。也许他是真的想让我和他一起去学习其他店铺的优势吧。他一个人处理店铺太累了,想要有个人分担,哪怕是个员工,如果这个员工成功了,他可以暂时歇一会儿,他已经很久没出远门了。这和他之前爱周游世界的抱负不符,如今他只能困在这个像牢笼一样的地方,而且是他自己选择的,自己给自己带上枷锁的。
得知他离世的第二天晚上我回到了他的店铺,这个灌满记忆的地方,每个位置都对应着他的身影。难以抑制住的悲伤一下子撺住整个人,忍不住抽噎。再次见到他的父母和家人没想到是以这样的方式。我也没想到为什么我还是会想去看一看他以及那个地方,而且是他提出的解雇,当时我小小地恨了他一下,并删除了联系方式,还有他给我转工资的账号,头像是他店里的灯光照,我还记得。在那段时间里,在他认为我的心思是不在店里的时候,我却能说出这么多我对他所保留的细节,我想他永远不会知道了。我也觉得这样回忆是惨白的,是无用的。但凡我当时能对他有些回应,让他少一些失望,会不会有一丁点的帮助,太少了,太不足够了。
他的家人开始收拾他的遗物,最主要的是钱,卡那些。手机需要一堆验证,他的妹妹甚至不知道他的私人号码。这不奇怪,一点也不奇怪。所以他才会和烧饭阿姨建立另外的关系,即把她当成母亲一样看待,他把朋友当亲故,借给别人钱后又所求无果干脆算了。他们一家人都只说可惜,没有人关心过他心里想的到底是什么,谁也没有提到“抑郁”这个明晃晃得有些刺眼的字眼,是光打在了刀面上的那张刺眼。他的寂寞都在夜里,那个晚上一个人独自消化掉了。他变得无法忍受,所以结束了,没有留下任何一点记录,或者只言片语。他不碰纸笔,也不碰电脑,他只捧着手机或者面对电视机。
除了吃零食癖好,他还有购物癖好。除此我没有发现他有其他的兴趣,是个很清淡的人。在他结束自己生命后,还一直有快递送到店里。没有打开的快递里面有个剃须刀,瓶酒若干箱,据说后来还有生鲜,都转送给烧饭阿姨了。门口匆匆贴上转让的信息,那个店又是一开始我见到的样子,在他还没有租下来之前。他来过,又像没有来过,谁还记得他来过。
所以,有抑郁情况甚至发展到自杀倾向的人是一群怎样的人?有明显的,也有无声无息的,他们和正常人无异,实在是很难辨认识别,是一种长期慢性的病。他们在某方面看得特别透彻,透彻到执迷不悟。是封闭自我的,认为别人不可能了解自己,他人顶多是开发了自己,接而又让自己发现了更大的洞,他们曾经有试过打开心扉,却又被一阵强烈的风用力地打回去了,渐渐地他们认为那些求救其实是无效的,干脆扭转锁芯再也不打算放人进来或者自己出去。内心体无完肤,是裸露的,没有皮肤的,风一吹就割裂地生疼。
我想,和外在压力有关。有的人面对压力起来有弹性,但不可否认有的人很弱。他们不太灵光,是失修的沙发里裹藏的弹簧,再多跳一下就崩了。
和从事活动的单一性有关。擅长察觉各类细节,在乎的程度很深厚,是学不会放松的人。
和个人遭遇有关。最近我看的一些书反复提到。于谦的《玩儿》里提到的他朋友,那不勒斯四部曲之中的人物弗朗科,邱妙津,林奕含。都是很私人的,很生活上的不幸,很具体的痛苦。尤其邱妙津,她在20岁的时候就已经反复提到自己很想死了,直到撑到了26岁了。用句很诡异的话,不是他们选择了,而是他们被选上了。
但在那之前他们也是普通人啊,除了一些小伤心之外也有很快乐的事啊。突然就被剥夺了一样,我觉得没有人是特地被选上的,我宁愿相信是随机的,可干预的。
我没有规避抑郁或防止自杀的经验,只讲一讲自己是如何规避负面情绪:
1.让劳作参与到“只思考”的工作,不管是什么劳动,只要动起来,不要光坐在那里或者躺那里,白天黑夜没有界限地过。让肉体上分担一下精神上的承受的重量。
2.多接触自然。会发现自己有多无足轻重,以为藏起来的悲伤很大,然而也盖不住眼下的树林,它的空阔或深邃会吸掉破坏你的那些阴郁分子。
3.经济上尽量不要给自己造成过多压力。适量就好,劳力匹配不上消费力就是在冒险。
4.远离火源,学会抽离。一团火已经烧得很旺了,就不要再添加柴薪了。“火源”指的是笼络你负面情绪的东西,凡是稍微体会过生活辛苦的人都多少有些不足以表达出的悲伤、伤痛,可以回忆但不要沉浸,一旦发现,及时叫停。
5.学会摒弃。经常会陷入一种“我失去什么的状态”或者“我又一无所有了”,你的身高你身上的肉都在暗示你绝非如此。你攒了一些自己都可能没有意识到的执念,有些甚至是非常有害的。所以在想自己没有得到什么东西之前,也要审查一下有哪些是要摒弃的。
你看,健康太重要了。除了身体,还有心理。林奕含在给另一个房思琪写回信,用了“祝你健康”而非“祝你幸福”。健康真的是很实在的东西,是天空,它就在上面。幸福是云朵,它形状多变,在不在头顶出现也是个运气问题。
以上是我个人想法,只是一个很小的角度,还有我未知的很多角度,欢迎探讨。我的出发点是,如何减少这样的事情发生,以及作为旁观者、潜在抑郁者、抑郁者、自杀倾向者是如何在生活里达成自我和解或者因为什么没有办法达到和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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