橘子汽水
1.
徐佳嘉走到客厅，打开冰箱门想找点喝的，却看到一瓶橘子汽水放在显眼的位置。橘黄色的杯身，熟悉的品牌名，让周围的啤酒和可乐都变得黯淡起来。她有，徐佳嘉计算着她有多久没喝过这个品牌的汽水了，好像有十年更久了。
正当她疑惑时，听见防盗门的响声，下一秒，浑身酒气的周显蹭到她身旁。徐佳嘉嫌弃地推开周显，问，“你不是不喝汽水吗？”
周显定睛一看，继续往徐佳嘉身上蹭，“你叫我喝我就喝。”
说着，他把手往冰箱里伸，徐佳嘉抢先拿过汽水，砰地关上冰箱。她忽然想起来，昨晚和周显去超市回来，路上有人推销免费饮品，就拿了一瓶。当时没注意是橘子汽水，是这个品牌。
周显悄悄跟着徐佳嘉进卧室，徐佳嘉知道他在身后面，但她今晚不想跟他同床，她讨厌满屋子的酒味，这让她无法睡个好觉。她跟周显说过很多次，如果喝醉了，就不要回来了，但周显做销售的，难免在外和客户多喝几杯，每次都有理由，每次都要徐佳嘉迁就。
看着周显没有洗漱直接躺在她的床上，徐佳嘉默默叹了口气，拉上灯，在黑暗中睁着眼睛看天花板。周显并没有睡着，他很快凑过来，呵出的酒气弥漫在徐佳嘉的脸上。
夜色被挡在了遮光窗帘的后面，有一辆汽车在寂静中鸣笛，很快又是一片寂静，只有周显依旧在躁动不安。
徐佳嘉趁机喝了那瓶好多年没喝过的汽水，当水流滚过喉咙，口腔内黏腻的唾液逐渐清醒，徐佳嘉感觉身边的酒气散去，屋子里已满是橘子的香味。诧异之余，她想再喝一口，但有只手拽住了瓶身，温柔地在她耳边说：“别喝那么快，小心呛住。”
“别喝那么快，小心呛住。”还在读高一的徐佳嘉说。可她旁边的何有亮已经喝完了整瓶汽水，还对着小卖部的老板说，“再来一瓶！”
夏天，她跟何有亮喜欢站在梧桐树的影子下喝汽水。那时候的汽水主要都是玻璃瓶，他们喝完要把空瓶还给店家。徐佳嘉喜欢咬着吸管慢慢地喝，而何有亮喜欢对着瓶口直接喝。徐佳嘉笑何有亮粗鲁，实际她并不反感，她甚至觉得，何有亮豪迈地一口气喝完汽水的样子，有点酷。
31岁的徐佳嘉是在做梦吗，她既惊喜又恐慌。这么多年来，她经常想起何有亮，她经常想起他带给她的欢乐。
今晚的周显，在橘子汽水出现后，却变成了长大成人的何有亮。哪怕这是个梦，在看到何有亮时，她确定她想要把梦做完整。
刚才那个长久湿润的吻，也是橘子汽水醒目的味道。她回忆了一些过去的事，她制止了男人往下延伸的手掌。她抚摸着何有亮面部的轮廓，平息着心内的慌张。
“你是谁？”徐佳嘉想听一个明确的回答。
“徐佳嘉你笨啊，我是谁你都不知道？”这是何有亮的语气，那个总是嘲笑她笨嘲笑她慢，却愿意陪着她等着她的人。徐佳嘉接着问，“你为什么出现在这里？”
“嘿嘿”，何有亮的笑带着少年的憨气，“我想和你做以前没做完的事。”
徐佳嘉羞涩地捂住了脸，但那双手帮她掀开了眼前的屏障，“你不想我吗？”面对何有亮的提问，徐佳嘉诚实地说，“想！”
“徐佳嘉，我告诉你个秘密。以后只要你想我了，你就喝橘子汽水，你就会找到我。”
那是曾经的何有亮，和她讲过的最后一句话，可徐佳嘉再没有喝过，她才不信何有亮的鬼话，在何有亮走的时候，她就明白这个人不会再回来了，无论她怎么找，也找不到了。
2.
第二天的早晨，徐佳嘉被周显叫醒，她还停在昨晚何有亮的温柔里，没回过神来。她本想告诉自己那是个梦，但屋子飘满了橘子气，似乎要告诉她那不是一个梦。
“你房间好香。”周显打着领带，嬉皮笑脸地说。“你下次喝酒再喝多了，就别进我房间来！”徐佳嘉再次重申这个话题。她跟周显虽然同居，但也有各自的卧室，只为了给彼此留些独立的空间。
床头柜上的橘子汽水，喝掉了三分之一。徐佳嘉记起何有亮的话，她想，要是现在她喝一口，会不会周显立刻变为何有亮。但徐佳嘉没勇气在白天拿起汽水瓶，她有些害怕那不是一个梦了。等她从洗手间洗漱出来，周显已经去上班了，徐佳嘉向公司请了假。
她打开瓶盖，做深呼吸，房间里的确是汽水的味道，但小小一瓶汽水，按理气味不该如此大。
徐佳嘉记得小时候，听奶奶讲过，有的人过世后，由于今生的心愿未了，灵魂会寄居在某处，直到有天他能完成心愿，那他才会真正离开人间。何有亮的灵魂不会就藏在橘子汽水里吧？徐佳嘉盯着汽水瓶看了半晌，没有出奇的地方。她盖住瓶盖，准备今晚再一探究竟。
昨晚，不管是梦是真，她都没忘掉何有亮问她的事，“你看那张纸条了吗？”
一个小小的许愿瓶，瓶子装着一个卷起来的纸条。何有亮递给徐佳嘉的那天跟她说：“等很久很久以后，你再拆开看。”
“很久是多久？”徐佳嘉问。“不是现在。”何有亮笑起来的眼睛弯弯的。
也不是非要回老家，或者这么执着地想看到纸条里的话，只是徐佳嘉觉得何有亮的出现太真实了，就好像橘子汽水的出现也是有所预备的。
两小时的动车，时间过得十分缓慢，又好像过得很快很快。关于何有亮的记忆，在徐佳嘉的脑海里反反复复。
“徐佳嘉你太蠢了，这都能算错。”以前不爱做数学题的徐佳嘉，总把作业丢给何有亮，让他帮忙做。何有亮一边做题，一边给心不在焉的徐佳嘉讲他做完的作业。徐佳嘉觉得无所谓，她其他科目只要考得够好，数学差就差一点。
徐佳嘉每周三会去看何有亮踢球。黑色的塑胶足球场，何有亮把白色的球鞋踢成了灰色。结束后，他往往第一时间收拾妥当，搂过等候他的徐佳嘉的肩膀，跟她去校外的小卖部喝汽水。何有亮踢完球的汗珠有时会掉落在徐佳嘉的肌肤上，但徐佳嘉从不讨厌。
有关何有亮的事，她都有兴趣。有关徐佳嘉的事，何有亮都有兴趣。但后面事情是怎样发生变化的？
老家的屋子暂时没有人住，徐佳嘉翻遍了房间里的箱子，找到了那个何有亮说过的许愿瓶。她瘫坐地上，觉得此刻要是开瓶橘子汽水该有多好，喝着汽水，看何有亮写给她的东西，那才是她十几岁时最幸福的时刻。
但让徐佳嘉震惊的是，瓶中装着的纸条是一张白纸。她解开细绳，看看正面，再看看反面，确定是一张白纸。她拿到阳光下看，用手机的闪光灯照，还滴了点水，试图找到有字迹存留过的信息，但这就是一张白纸。
何有亮让她今天请假坐动车回老家来看的，就是一张白纸？徐佳嘉有些生气，何有亮是在跟自己开玩笑吗，还是为了告诉她，你看，你徐佳嘉真的这么蠢这么笨要被他骗。
3.
回到和周显同居的屋子，太阳即将落山了。即使是张白纸，徐佳嘉依旧从老家带回来了，现在她面前放着没喝完的橘子汽水，以及一个小小的许愿瓶。徐佳嘉先喝汽水，再闭上眼，再睁开眼，何有亮没出现，她再试了一次，也没有出现。
有的灵魂啊，得依附在人身上才能出现。所以晚上别老出去，要被人抓住了，你就变得不干净了。小时候担心徐佳嘉乱跑，信神的奶奶会说出这种话骗她，她打小听多了神神鬼鬼，反而不再害怕。奶奶也早就离开了，不然徐佳嘉这会儿肯定找奶奶算一卦。
难道说何有亮的灵魂会附在周显的身上吗？
周显今晚加班，回来已是九点多，徐佳嘉在客厅的沙发上等他。他一进屋，徐佳嘉就起身关掉屋子里的所有灯光，叫周显坐过来，难得徐佳嘉这么热情，周显自然听话。
徐佳嘉开始喝汽水，闭上眼睛，把头靠向周显。很快，她闻见久违的汗水味，何有亮回来了。
“只有用这种方法你才出现吗？”徐佳嘉先问。
“我不是说过吗？以后只要你想我了，你就喝橘子汽水，你就会找到我。”
“下午喝了，你没出现。”
“说明你不够想我！”何有亮边说边摸着徐佳嘉的头发。“我等你很久很久了，见你一面，好不容易啊，徐佳嘉。”何有亮的话里似乎有怨气。
“何有亮，你几个意思，瓶子里装着空白的纸条。”
“空白，是因为我想和你一起书写接下来的人生。”何有亮的认真，让徐佳嘉又气又笑。
还真是个小孩子，徐佳嘉已经31岁了，但真实的何有亮只有17岁，17岁的小孩说出这种话，徐佳嘉姑且接受这个理由。但眼前的何有亮又拥有大人的外表，也是徐佳嘉想过的何有亮长大成人的样子。
“徐佳嘉，我真的很喜欢你。”
徐佳嘉怎么也不会忘记何有亮的那声表白，他就站在高高的主席台，每周升旗仪式上只有要演讲的同学会站在那里。可那天是放学以后，没什么人，何有亮爬上高台，对着几乎空旷的操场大喊，而徐佳嘉是唯一认真的听众。
可人生，不会按照预想的节奏发展，要有些动荡和波澜，人们才能懂得珍惜相处吧。
徐佳嘉其实记不全那天发生的事了。她只记得最后一面，是何有亮跟她嘻嘻哈哈说着周末要去哪儿玩，转眼她就被利器砸中了后脑勺，倒地后很快没了意识。后来她问警察问父母，得到的回答就是他们被社会上的不法分子抢窃，而何有亮在搏斗中受伤，失血过多后死亡。
“徐佳嘉，我告诉你个秘密。以后只要你想我了，你就喝橘子汽水，你就会找到我。”
是啊那天，就在迷迷糊糊的时刻，徐佳嘉听见何有亮跟自己说了这句话。即使后面发生了可怕的事，但她对何有亮的记忆就停在了这里，停在了这句话里。
只是以后，她不敢再喝橘子汽水了，她承受不住泛着甜味的悲伤。
4.
“徐佳嘉，我本来不用死的，你知道吗？”何有亮面无表情地说。
徐佳嘉愣住，不明白何有亮要说的话。
“你好像忘记了很多事，或者你根本就没用心了解过我。你父母看不上我这种人，出生在离异家庭，父亲在外打工，很小的时候，我就要学着给自己做饭，照顾自己生活。可是我真的很喜欢你，高中能够遇到你，我们做同桌，一起上下学，一起喝汽水，消磨夏天的时光。”
“现在想想都好开心。但你父母找到我，让我不要打扰你学习，他们还找到了我父亲，说可以给他在本市介绍一份高薪的工作。我那时候好为难，一边是你，一边是我的家庭。”
“所以接下来？”徐佳嘉问。她没有想到父母会关心她交的朋友，她在学校的一举一动原来父母了如指掌。
何有亮不回答，拿起桌上的塑料瓶，一点一点地将汽水倒在烟灰缸里。橘色在深邃的夜里闪着暗黑色的光，静静流淌的紧张，随着徐佳嘉的呼吸一起一伏。
“还剩一口，你把它喝完吧，以后你就不要再喝汽水了，添加剂太多，对身体不好。”
“你把它倒掉，就是不想让我喝，不想让我再见你了吗？”
据何有亮描述，那天的人是他找来的，本来他想逞英雄，想向徐佳嘉父母证明他能够保护徐佳嘉。带头的本该是他很好的朋友，提前计划好的方案不会出错。
可砸徐佳嘉的人用的是棒球棍。徐佳嘉倒地以后，头上就开始渗血，何有亮发觉不对劲，因为他也没见到他的朋友，茫然失措中，只好和对方硬碰硬，最后因失血过多死亡。
死去的人是可以找到真相的，但他们无处为自己伸冤。那群袭击他们的人，实际被徐佳嘉的父亲收买，也许大家都没有恶意，一个是想给对方一点教训，一方是想证明自己。然而他们找的那群人，都太年轻了，没有多少经验，下手也不分轻重，才酿成了悲剧。
“他骗了你，你也没来参加我的葬礼。我等你等了很久很久，就想告诉你这一切，想跟你说声对不起，我当初太自私，对你的喜欢太盲目。”
徐佳嘉仿佛记起了那一棒，她现在感到了十几岁时的头痛，这种持久的头痛隐隐约约要将她的意识完全毁灭。她眼前晃动着橘红色的光线，何有亮不过是光线里晃动的粒子，她看不清。
何有亮说的是对的，她没有关心过他的生活，她喜欢享受和他在一起的片刻。可这还不够吗？十几岁的中学生，难道还要他们给对方什么承诺？
父亲早年也是劣迹斑斑，后面做生意赚了大钱，从此扬眉吐气。徐佳嘉打心底瞧不起父亲得志的样子，她相信父亲能对何有亮做出这种事。
可何有亮呢，那样可笑的计划，让她太失望了。
5.
“你还好吗？”
徐佳嘉睁开眼睛，发觉自己躺在沙发上，身上裹着薄薄的被子，周显在一旁问她。她说不出话，昨晚好像又做了跟何有亮相关的梦。
桌上的烟灰缸装着汽水，汽水瓶是空的，她的头依旧很痛。
“要不然去趟医院？”周显说，“你脸色很差。”
徐佳嘉勉强挤出笑容，“你上班吧，我去卧室休息。”
“今天周末啊！”徐佳嘉忘了。
周显指着橘子汽水瓶，“那这个我扔了，以后别往烟灰缸里倒，不喝就放在那儿。”
徐佳嘉想到昨晚奇怪的一切，忽然对周显说：“好喝，你现在帮我再买一瓶，就现在。”
刚好打算买早餐，周显按徐佳嘉的要求捎带了一瓶橘子汽水。等周显进屋，徐佳嘉从卧室冲出来就要开汽水瓶，慌慌张张的徐佳嘉她想再试一试，好说明她不是精神错乱，她是真的遇见了何有亮，她少年时爱慕的男孩。
“奶奶说，你们这种人，没有完成心愿是不会离开的。你的心愿是什么？”
“和你一起书写接下来的人生。”
“那你要陪我一辈子了。”徐佳嘉说。
何有亮的样貌在白天在充满阳光的客厅中逐渐清晰。
“你啊，多买几瓶啊……我们还能比赛喝汽水。”
“徐佳嘉，每次你都喝不过我，还敢跟我比赛……”
望着何有亮，徐佳嘉好像重拾了自己失去多年的快乐，她学着17岁的何有亮，对面前的男孩大声说，“何有亮，我真的很喜欢你。”
可徐佳嘉不知道的，不止是何有亮死亡的真实原因，她也不知道她在病床上躺了很久很久。
就在她向何有亮表白的那一刻，医生对她的父母说：“因为颅脑遭受重创，恐怕她要成为植物人，在病床上躺一辈子了。”
【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