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苔
1
像水一样。将生活比喻成一杯无味的白开水,实在是一个无味到像白开水一样的比喻。仅仅是水。白开水冷却过后,盛入透明的玻璃杯里,再加上一块密不透风的盖子。事实上,有许多做工精美的马克杯都有一副不错的盖子,漂亮的颜色、可爱的卡通图案以及切割完美的线条。可惜,它易碎。美好的东西都易碎。猝不及防般,好端端地在桌子上沉默着,然后落地开花成为大小不一的碎片。粗心大意的话,收拾碎片时还很容易割破手指。喏,你瞧,上个礼拜天的早晨,这件倒霉事就发生在我身上。真是一个糟糕的周末。
阿宁伸出右手食指,在第二指节的下方有一道狭长的深褐色血痂。如果不仔细瞧的话,会容易误认为是晚餐时粘在手上的韭菜叶子。我想起了晚餐,一顿不错的晚餐。
阿宁执意去下馆子。我刚搬来时,她正打算出门。大约看出我是刚毕业没多久的学生,才会说出祝贺我乔迁之喜那样的话来吧?
我能体会一个人背井离乡初来乍到时的心情。总之,这顿饭我请你好了。她说。
我看着眼前的一堆行李,略作迟疑。
回来我帮你一块收拾。她轻描淡写地说。
呃,先谢谢你。
不客气。哪儿人?
中部。
一般人可不是这么回答,要么说是南方人,要么是北方人。
我喜欢南方的姑娘,北方的汉子。
阿宁格格笑道,像我这样的南方姑娘吗?
我不置可否地看了她一眼。
怪不好意思。阿宁咧了咧嘴说,走吧,不管哪儿的人,我知道有一家馆子肯定适合你的口味。
2
电梯里的灯光比走廊亮多了。
阿宁懒洋洋地靠在舱壁上,眼角的余光偷偷打量我。
你肯定是个用功读书的学生,学霸那种。目不窥园,埋头读书,从小便是别人家的好孩子。同龄孩子的噩梦,榜样就是噩梦。
何以见得?我饶有兴致地问。
发型中规中矩,天庭饱满,鼻阔嘴方,嘴皮子一定很厉害。没少站在台上对着底下黑压压的一群人发表获奖感言吧?戴着一副黑框眼镜,肯定学习太刻苦。哎呀,摘下眼镜的话,这样的距离能看清我吗?
看不清。
以前有试过摘下眼镜看人?
好像没有。
那你还信誓旦旦说看不清。阿宁撇嘴说。
感觉。
阿宁拂了一下前额的发丝说,我认为,感觉最不可靠,所以没有验证过的事,我从不会妄下结论。
比如?
比如没摘下眼镜就回答看不清我。
好吧,你说的对。我摘下眼镜,朝她快速地瞥了一眼。摘下眼镜的感觉很不舒服,就像脱光衣服赤身裸体示人。我揉了揉干涩的眼睛,眼前一团白花花的雾气逐渐散去,江宁的身体轮廓逐渐清晰起来,但也说不上一目了然。乍看之下,她像文森特先生的油画,由几组饱和的几乎失真的色块组成,花花绿绿间,我看见她正出神地盯着我。
戴上眼镜后,眼前的一切都变得明亮而清晰,仿佛大梦初醒。
看的清吗?
马马虎虎。
呐,眼睛和鼻子呢?
啊,好像没有留意。
你真是够诚实的。阿宁一脸无奈地叹了口气说,你应该没有谈过恋爱吧?
或许。
什么叫或许?阿宁简直要发狂了。
叮,电梯门及时打开,她低着头率先走出去,我则跟在身后,像一个做错事的孩子。
3
阿宁所说的馆子是一家大排档,口味还是以南方人为主。不过老板说如果有什么特殊要求,可以提前说明。我生性嗜辣,便问江宁的意见。
无辣不欢。阿宁说。
虽说阿宁请客,但她可没跟我客气,好像她是好久没有进食了,又或者她是要一口气把账单连本带利吃回来似的。酒足饭饱后,我停下杯箸看她。蓦然间,想起念大学时,遇到一位失恋的女孩,大抵是嫌我老实,约我吃饭。然后那顿饭成了她个人的饕餮秀。回来的路上,她已经站不稳脚跟,是我搀着她走完全程。后来不知怎么,她嘤嘤啜泣起来,弄得周围的人们对我侧目而视,好像我是一位不够体贴的男友。
忽而一只手掌在我面前晃了晃,阿宁说,想什么呢,看你一愣一愣的。
啊,吃完了吗?
迫不及待要走呐?
哪有,我说,心情不好的话,是不是就会吃很多东西?
你是说我吗?
想起大学时候的事了。我笑笑。
你有没有学过解剖学?
没有。
大概是心脏的正下方位置是胃,心情不好的话,就像下雨天,乌云罩在头顶,会让底下的人感到压抑愁闷。
哦。
在电梯里,你说或许是什么意思?
哪次?
我说你大概没有谈过恋爱,你回答我说,或许吧。
或许吧。
我问你呢!阿宁忿然咕哝道。
我喜欢过一个女孩。
我明白了,你是暗恋人家。
嗯。
她很温柔对吧?像电影里的女主角那样,有一头过耳长发,大大的眼睛,忽闪忽闪的时候既像忧愁又像快乐。那是不知悲喜的年纪,不过一切刚刚好。世界安静祥和,微风暖而纯粹,姹紫嫣红的季节,柳絮漫天飞舞,流云同时间一起幸福地流逝。啊,幸福地流逝,似曾相识的感觉,不过——
不过怎么啦?
不过,不过它就要卷成一张纸团,扔进垃圾篓里了。
什么意思?
说了你也不明白。你喜欢的那个女孩,后来呢?
后来便分开了,从此杳无音讯。
她知道你喜欢她吗?
不知道。
是不知道她是否知道你喜欢她还是她不知道你喜欢她?
她不知道我喜欢她。
笨蛋。难道没有想过去表白吗?
想过。可是——
什么?
你知道的,那是一个并不适合恋爱的季节。
4
说起恋爱的季节,春天不正是恋爱的季节吗?斯宾塞说过,人是生长在城市上的青苔,光滑、美丽而又生机勃勃。喂,你知道什么是生机勃勃吗?
应该就是生命力旺盛的样子吧?比如说,春天的田野,堤岸上的杨柳或者一群从南方飞回来的鸟类,叽叽喳喳,像是在举行一场盛大的派对。总之,你能感受到一种积极向上的力量,会觉得生活的色彩是明媚而充满光泽的,你感受到某种愉悦的存在,从而心生欢喜。
还有呢?
还有?我挠了挠头说,运动场上的健儿们,展现他们蓬勃的力量,强壮的身体上突起一块块精致的肌肉。汗水淋漓,那是一种最昂扬的姿态,会让人觉得健康而舒服。
说的挺好。可是我怎么也想象不到青苔生机勃勃的样子。阿宁有些沮丧。
看山不是山,看水不是水。或许他们看到的是比青苔更富生命力的东西也说不定。
你喜欢青苔?
不大喜欢。我解释道,青苔是靠吸食阴凉而生长的,所以很潮湿,好像总有一种凄凉的味道。
看来这个比喻不成立。阿宁莞尔一笑。
也有可能是成立的,只是需要想象罢了。
我也有一个比喻。阿宁故作神秘地看着我。
很费想象力的比喻吧?
生命,是一层爬满墙角的青苔。
5
有趣的比喻。
是吗?
生机勃勃的青苔。
阿宁若有所思地沉默了半晌。
我想,你应该没有逃过课。她忽而朝我扮了个鬼脸说道,三好学生嘛。
算不上啦,偶尔也有逃避学业的念头。
那时我经常逃课,反正念书念的一团糟,与其在教室里像个傻子一样听老师授课,不如做个真正的傻子。我的意思是说,世上总有一些天分愚钝的人,他们有的成了一本正经的傻子,有的只好另谋出路。所以,我才不要做一个一本正经的傻子。
所以经常逃课?
有什么好吃惊的,阿宁不以为然地瞪了我一眼说,老师和我心照不宣,仿佛彼此间签订了秘密协议似的。总之,我是彻底自由了,不用呆在教室坐一整天。跑出去以后,我就直奔一家录像厅看片打发时间,喂,听过北野武的名字没有?真是一个可爱的导演啊!那段时间,我看了好多电影,感觉怪怪的,不过我开始明白了,原来这个世界上有不少像我这样的人啊!虽然见不了面,但也知足了,有句诗怎么说来着——海内存知己,天涯若比邻。对,就是这种感觉。
不会觉得虚掷光阴吗?虽然听起来很有趣的样子。
当然不会。不过,有时还是觉得很孤独。尤其是傍晚时分,看着路上的人们脚步匆匆,看到街道上拥挤的车流,看到背着书包系着红领巾的小孩就会觉得很孤独。我想加入他们,好像我与他们不是一个世界的人一样。但我仍是面带微笑,加入他们,加入他们轰轰烈烈地赶往某个幸福的终点站的旅程——然而,最后还是不得不回到学校。
你应该和同伴们多说说话。
不想说话,简直叫人难以启齿。
好像是。
我说,你能否不要在说话时加上一个模棱两可的词?比如大概啊、或许啊、可能啊、好像啊等等之类,听上去让人觉得不舒服,就像夏天流了一身黏腻的汗水,老天又下了一场热雨那种让人窒息到发狂的感觉。
不是说,没有经过验证的事情不要轻易下结论吗?这样会不会太武断了点?
阿宁跑去买单了。
6
说好的和我一块收拾行李,江宁早已置之脑后了。回到家——我称之为家——是因为每次搬到新住处,我总会想方设法让它烙上家的影子。即使不会烧菜做饭,也会买一两副碗筷放在厨房。
把卫生间打扫干净后,我已经累得精疲力尽。电脑正放着甲壳虫乐队的《Yellow Submarine》,听着更加让人昏昏欲睡。然而躺在床上十分钟后,我的脑子里依旧混杂着莫名其妙的疲惫与兴奋感。索性坐起来,欣赏自己花费两小时才布置妥当的杰作。卧室的空间足够宽敞,北面摆放一张粉红书桌和银灰壁橱,睡觉的双人床与壁橱隔开臂展的距离。窗户的位置十分理想,窗台上只要铺上一层毯子,便可以躺下来休息。视野开阔,对面是某著名的互联网公司,夜间流光溢彩,气派十足。当然,还有诸多细节容日后再补上,譬如书桌需要配一盏台灯,窗帘毕竟旧了,色泽晦暗的很,仿佛只要有风吹进来,就会簌簌抖下漫天灰尘的样子。至于墙壁上的挂画,必须得全部置换掉,谁能忍受得了安迪沃霍尔式的千篇一律的风格。
瘫坐良久,我恨不能毕其功于一役,然而时间已近凌晨,百货商场早就打烊了。
不知为何,我开始陷入了某种歇斯底里的情绪。
房门咚咚地被人敲响了。
阿宁毫不避讳地穿着一袭深蓝丝质睡衣站在门外,一脸抱歉地看着我。与我客套了一句,她便径直从我面前慌慌张张地踅进盥洗室。
真是活见鬼,马桶竟然堵塞了。她头也不回地对我咕哝了一句。
看到她明明害羞却又装作一本正经的样子,实在叫人忍俊不禁。
出来时,我正捧着一本小说在读。我想她大概会一声不吭地走出去,毕竟对于女孩子来说,没有什么比深夜借厕所方便更出糗的事了。出乎意料的是,她竟然主动开腔,问我看的什么书。
一本无聊透顶的小说。我说。
我呢,大概也只有在无聊透顶的时候才会捧起一本无聊透顶的小说。
是啊,只有在无聊透顶的时候才会捧起一本无聊透顶的小说。
那可真够无聊透顶的,阿宁懒洋洋地打了个呵欠——我正准备说晚安,她忽而同我作了一番如小说开头所述的那段长篇大论:
像水一样。将生活比喻成一杯无味的白开水,实在是一个无味到像白开水一样的比喻。仅仅是水。白开水冷却过后,盛入透明的玻璃杯里,再加上一块密不透风的盖子。事实上,有许多做工精美的马克杯都有一副不错的盖子,漂亮的颜色、可爱的卡通图案以及切割完美的线条。可惜,它易碎。美好的东西都易碎。猝不及防般,好端端地在桌子上沉默着,然后落地开花成为大小不一的碎片。粗心大意的话,收拾碎片时还很容易割破手指。喏,你瞧,上个礼拜天的早晨,这件倒霉事就发生在我身上。真是一个糟糕的周末。
7
早晨七点半的闹钟。七点四十的公交。路上颠簸十分钟,再转乘另一路公交,二十五分钟后抵达离公司最近的站牌。路上步行五分钟,进入公司大楼。八点半左右,打开我的电脑,登陆OA打卡。
工作不如预期的好,也没有预期的坏。一天下来,好像总有忙不完的事。临近下班时,我得在工作簿上作总结,一本巨细靡遗的流水账。
我喜欢天黑以后的城市。天黑以后,城市才是人类真正的栖息之地。白天是规则的几何大理石雕塑,夜晚则是毛茸茸的充气抱枕。
一个穿着玫瑰色睡衣的女人在阳台上走来走去,一只蓄谋已久的猫在磨它银亮的爪子,一架飞机在云层里闪闪发光。树叶翠绿的失真,光照是杜可风迷幻的镜头语言,靡丽梦幻。
作怪的是,这种感觉在抵达公寓大楼时便彻底消失了。
阿宁说,我这是在潜意识里害怕回家。
不对,我反驳说,在我打开房门的一瞬,我的心情是喜悦的,喜悦的。谁会害怕回家呢?我的剑兰需要浇水,我要拉开窗帘,我要把音箱的音量调到最大,我买了很多零食,有薯片、面包、饼干还有瓜子。你知道一袋洽洽香有多少粒瓜子吗?1854颗。
8
对面有家台球室,到了晚上人满为患。有时临近深夜,还能依稀听到那边传来清脆的击杆声。大学时代,我倒是接触过不少球类运动。篮球、足球、乒乓球、羽毛球,我都能露上一手。唯独没有碰过桌球。
不过,没有吃过猪肉,也见过猪跑,何况丁俊晖早就名满世界了。作为一名中国人,多少懂点桌球的皮毛。
初次去台球室,就喜欢上那了。喜欢那儿热闹的氛围,形形色色的人,他们大多与我年龄相仿,抽烟喝酒,甚至赌球。他们举止轻浮,嘴里不时吐出满是荷尔蒙气味的脏话,甚至有时还会激烈打斗。
假如下次遇到阿宁,我会告诉她,我发现了一个生机勃勃的地方。
9
夏天的S市可真够热的,早上出门时必须得冲一次凉才行。不过挤完乱哄哄的公交后,又不可避免地出了一身臭汗。浑浑噩噩的状态下,上午的工作效率简直令人汗颜。我的工作,是处理一线营业部门的日常报表,然后汇总交给公司领导批阅。没有什么比成天和数字打交道更乏味的事了。
数字意味着一切。数字是理性而客观的。数字是秩序。数字是早晨七八点的闹钟。数字是花坛里的绿化树。数字是菜场摊贩手里的一杆秤。数字是一次嫖资。数字是代售的楼盘。数字是一支整齐划一的仪仗队。数字是一部肉体横成的电影。假如数字代表某种颜色,那么它一定是金属灰,阴冷的色调,泛着工业文明的光泽。
我的工号是102476。
报纸上说,这是一个数字化的时代。我们都是数字,或者不如说,是数字的一部分。
记得一部有趣的美国电影,男主角某天驾车在公路上,忽然抵达了世界的尽头——显示出一连串数字代码的绿色屏幕。
0 or 1?哈姆雷特问 To be or not to be ?
可是,还能有第三种选择吗?
10
阿宁赤脚在家里走来走去,她养的那只吉娃娃跟在她的身后旋转、跳跃。
看上去好像不是一只讨人喜欢的狗啊。我咂了咂嘴,示意它过来跟我玩耍然而它并不理睬时,我扫兴地咕哝道。
认生,阿宁说,看到陌生人它会害羞。
一点儿也不像你。
阿宁叹了口气,站起来,在乱糟糟的桌上寻找什么。
要来一支么?她点上火,手上的白色万宝路烟盒对我晃了晃。
薄荷味?
嗯。
我接过烟,阿宁替我点上火说,第一次?
高中时偷偷抽过一次。
刺激吧?
好像也就那么一回事。我说。
阿宁摁灭烟头,对我笑道,偶尔来一支倒也无妨。
淡淡的味道。透过半空中冉冉上升的烟圈,我对阿宁说,记得第一次抽的时候我流了眼泪。
呛的。阿宁莞尔一笑。
倒也不是。
嗯?
奶奶去世了。我吧嗒了一口烟说,怪难受的。
人固有一死,阿宁又点了一支烟,接着说道,爷爷和奶奶很早就去世了,我已经记不清他们的模样。不过,有时也会梦到他们,梦到他们喊我的名字,在小时候的乡野间,催我快回家去,天快黑了呐。我很淘气,不听话,爷爷就学鸟叫吓唬我。
回不去了罢?
像一缕青烟,在眼前慢慢消失了,也许就变成了天上的云,在头顶上看着我们也说不定。阿宁幽幽说道。
11
办公室新来了一位女同事。
总会在某些场合,听到男同事们对她议论纷纷——尽管在这以前他们看上去好像都是一副性冷淡的样子,甚至彼此嫌恶。
鱼说,足足有34D呢!——垂涎欲滴的脸。
虫说,依我看,那方面的经验肯定丰富呐。——专家的脸。
羊说,身材棒极了,模样也标致,估计追求的人不在少数。——一本正经的脸。
树说,有没有男友倒不敢确定,不过我敢打赌,她有令人羡慕的性生活是千真万确的。你们瞧,每天早晨来办公室,她总是一副笑吟吟的样子。请问诸位,对于这份枯燥的工作,有谁会开心的起来呢?——愁眉苦脸。
好像轮到我说点什么了——他们齐刷刷地看向我。
你们不觉得她很讨厌吗?
嗯?
我吞了口唾沫,继续说道:她就像一只春天的麻雀,老是叽叽喳喳不休。我私下里可管她叫鸟类呢。
虫好像发现了什么,拍着脑袋不怀好意地瞪着我——这么说来,她倒是对你很亲热啊!
对哦!他们异口同声说。
你们多虑了,我解释道,第一,我其貌不扬;第二,我不名一文;第三,我不解风情。像我这样普普通通的家伙,她哪里会瞧的上?
好像有道理。羊对我这番入情入理的话表示首肯。
那么,她有没有对象就拜托你去帮我们打听啦。鱼说。
这种事,最好自己出马吧?我咕哝道。
总之,就当是替兄弟们出头好了。树拍了拍我的肩膀说,兄弟情深,其利断金。
兄弟情深,其利断金。
我想起波德莱尔的诗集《恶之花》开头著名的引言:
“虚伪的读者——我的同类——我的兄弟!”
12
下班后,我约了鸟吃饭。我对她说,如果你不用急着出门和男友约会的话。
鸟嘻嘻笑道,这算是约会吗?
这么说来,你是单身咯。
是啦。
想到那些觊觎鸟的男同事们听到他们想要的答案欣喜若狂的样子,我满意地点了点头。
吃完饭,鸟提议去看最近热映的一部爱情电影。老实说,我对国产爱情电影并不感冒,情节拖沓,漏洞百出,并且总也无法跳出王子公主式的俗套——一边假装纯情,一边荤素不忌。这种感觉,就像是刚吃完一份披萨再来一碗卤煮猪大肠。
我给树他们偷偷发去了短信。
太好啦,他们回复我,并且许诺请我做一次帝王泰式按摩。
然而,我一点儿也不觉得开心,看着坐在身旁认真观看电影的鸟的侧脸,我竟然感到不可抑制的悲伤。人总归是要有点恶趣味的,不仅仅是指看一场垃圾电影那么简单,喜欢一个人,追求一个人,甚至是婚姻,莫不如此。
但愿十年后再遇见鸟,她依然能像今日这般,心无旁骛地沉浸在一场国产爱情电影里,时而感动时而悲伤。
13
鸟比同龄人看上去更像女人。她痴迷于一切鲜艳的、明媚的、奢靡的物品,与喜欢穿梭在各大橱窗店铺的女孩有着一份共同的追求。她有一身漂亮的羽毛。只不过,她尚未意识到该如何有效利用这身漂亮的羽毛——这并不是批评她们。香奈儿女士便是成功的例子,尽管大多数女人最终成为了黛西。
然而,成为什么样的人并不重要,重要的是,我们为什么会成为我们最终成为的那种人。
我们下班一起约饭,看电影,有时也会偶尔去酒吧和歌厅消遣。那段时间,我沾上烟瘾,她染上酒瘾。我喜欢在热闹的场合一根接一根地抽烟,她喜欢一口接一口地呡着廉价红酒。至于回家,往往是凌晨以后的事。
有一次看完午夜场,外面下起了暴雨,路上完全没有什么人影,连车辆都少见。我瞥见远处的路灯在灰白的夜幕中托起一笼笼昏黄的弧光,雨珠像是纷纷扑向灯火的飞蛾。我冲进雨帘,扬起手掌,仰天长啸。
站在屋檐下躲雨的鸟格格笑。
我像达西在家庭宴会上初见伊丽莎白时那样,对鸟摆出一个邀请的姿势。
她向我飞奔过来,身后溅起一朵朵透明的莲花。
又像是一团火焰。
次日醒来,发现鸟留了张纸条:
我给你买了份早餐。
用的大概是她的画眉笔,浅褐色的字迹歪歪斜斜——真是不可貌相。
14
昨晚你在哪?
几点?
现在这个时候。
我看了看表,回想昨夜的光景,一脸尴尬。
怎么?阿宁弹了弹指尖的烟灰,揶揄我说,难以启齿吗?我猜,是在陌生女人的床上?
不,我摇了摇头,昨晚我在打游戏。
什么游戏?
无聊的游戏而已,打发时间罢了。
同是天涯沦落人。
哈哈。
喂,问你一个问题。
嗯?
你和多少个女人上过床?
准备算上你吗?
严肃点儿。
一个。喂,你的卧室乱的简直像场灾难。
我觉得我是个假处女座。阿宁自嘲道。
我想起了昨晚和鸟共处一室的光景。她在床上舒展着她那光滑的胴体问我,我的身体好看吗?
如果我是画家,我就会把你画出来,我说。
当作是赞美。
当然是。
坐在电脑前的阿宁,对着刚爆出的男星出轨新闻,忽而愤然说道:男人果然都是下半身动物。
我忍不住瞟了她一眼。
15
S市的天气总能给人惊喜。有股日漫大师新海诚的味道。听久石让的音乐也常常会有这种感觉,只不过,也仅仅只有天气。
我时常对着电脑发呆。虽然办公室嘈杂的像早上六七点的菜场,但我仍能做到如入无人之境。我幻想自己是颗微渺的粒子,穿梭在宇宙中。无数道绚丽的光线围成一条漫长的隧道,加速通过后,落在一座无人居住的岛屿上。岛上奇花异石,珍禽异兽,碗状的火山瑰云密布。
仿佛总是听到了一声清亮的声音:你也在这里呀。
倒是想认真地在鸟的身上作一幅画。我想起在某份杂志上看到了几幅令人印象深刻的图案。鬼魅般的图案。会让人产生一股强烈的据为己有的欲望。也许是图案本身产生的能量。如同生在地狱里的黑色曼陀罗。
这是你本月的绩效考核。鸟递给我一张便条,白纸黑字赫然映入眼帘。
哦,我说道,谢谢这六便士——我听见灵魂重摔在地上的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