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年徒步神州行
14,泪洒青藏路 6月21日,我来到甘肃省和青海交界的民和县享堂乡,这是青海省的东大门。从甘肃的妈妈家到这里才八十几里地,我却耗去了四天时间。站在享堂乡公路边上,我身体仍然是极其虚弱的。四天前我从甘肃的妈妈家出发,才走了不到二十里路就又中暑了,昏倒在路边,被路边饭馆的一位萨拉族大姐给救了。在她开的饭馆里我得到了悉心的照料。大姐买药亲自喂我,每天给我做羊肉汤、牛杂肝汤、粉汤、西红柿蛋汤为我虚弱的身体补充能量,还给我香烟、啤酒。大姐虽然尽了全力治疗我,保养我,但由于长途跋涉体能消耗已尽,我的病不仅没见轻反倒有加重的迹象。我知道这样养下去身体肯定能复原,但这需要很长的时间哪,与其这样干靠着还不如勇敢走下去,或许艰苦的环境更能焕发自己的斗志,身体也会跟着好起来。我决定走,大姐坚决反对,我坚决要走。大姐还是同意了。我在大姐的饭馆里一共呆了三天,第四天早晨我踏上了征程。大姐给我装了一条香烟,四个白面大饼,十根香肠,还给了我五十块钱。我们是流着泪分手的,前来送行的两个女服务员也都流泪了。 我站在这享堂乡的公路边上稍事休息,浑身冒汗,两条腿直打哆嗦。正是六月天上流火的季节,我被烈日烤得一阵发晕。我不敢坐下,我知道一坐下就再也起不来了。往前看看,一条笔直的路伸向天边,路两边还是一望无际的旷野,没有草没有树,光秃秃、黄腾腾,十分苍凉。这条路两侧肯定是人烟稀少,我站了半天只见车行不见人走。我想沿着这条路往前走肯定连吃喝都成问题。走还是不走?怎么走?我陷入了矛盾之中。要想去西藏这是唯一的一条路,没有任何捷径可走。不走,那等于前功尽弃。在我沿着青藏公路历时两个月十三天到达西藏拉萨的途中,遇到的困难远比现在想的要多得多,所庆幸的 是勇气还是战胜了懦弱,我坚持走了下来。我要真的呆在这里,那我走遍全国的计划就会变成泡影,我的人生道路也会出现重大转折。 我还是坚持走了下去。走过了民和县、乐都县、西宁市。第十天下午三点钟左右,我来到了西宁市郊外的多巴镇王家庄村。这个季节正是我们老家油菜花盛开的季节,没想到在这里看到了同样的景色。我一路走到西宁,走过了几千里地,路上多是荒凉之地,这里我却突然走进了荒漠中的绿洲,简直就像一个童话世界。我的心情格外振奋,身体也轻松了不少。那大片大片的油菜花像一层层金色的海浪涌向前方,在这金色的海浪中还耸立着一排排像绿色桅杆似的白杨树,我感觉自己就像坐在一艘大船上,高举红旗、犁水四方、破浪远航。说来也巧,我正走着竟然遇上两位开货车的西安老乡,他们送了我两盒猴王烟。听着亲切的乡音,抽着熟悉的香烟,我没有任何异客的感觉,就像走在家乡的土地上。 生活真是充满了戏剧性:我大病初愈,竟遇上了一件“风流韵事”。 那是6月31日,我走到多巴镇王家庄村口的一家小卖店,买了两根冰棒解渴消暑。刚咬两口,突然从村里涌出一大群人把我围在中间,有男有女,有老有少,有汉族人也有回族人,七嘴八舌地热情询问。我的一张嘴也不知道跟谁说,只好掏出老乡送我的猴王烟分送那些男人们。大家交谈得正热烈,天气骤然变化,倾盆大雨兜头浇下来,人们四下奔逃。我没地方跑,只好躲在小卖店的屋檐下。我在屋檐下站了两个多小时,雨越下越大,天已落黑,水雾加夜幕把天地遮得严严实实的,我什么也看不见了,耳边全是呼啸的雨声。我站得腰酸背疼,心中万分焦急。就在这时,我看见远处出现了光亮,摇晃着朝我这边走来。一个中年男人打着雨伞走到了我的面前,对我说:“兄弟,大哥早想拉你回家,但你嫂子做月子,怕你嫌弃。看你站一下午了,没地方去,跟大哥回家吧。” 我说:“你和嫂子不嫌弃我就行。” 我和大哥冒着雨走到了他的家。大哥家只有两间房,一间放杂物,一间住人。我看见门口还挂着红布条,知道那是避邪的,生怕冲了人家的喜气,也怕我的进入使婴儿变成夜哭郎。我没敢进里屋,大哥一把把我推了进去。头上包着红围巾的大嫂坐了起来说:“你大哥念叨你一下午了,这才去接你,咱家穷,你别嫌弃,赶紧上炕暖和暖和。” 大哥递给我一条白毛巾。我一看是一条新的不忍使用,赶紧把白毛巾放在炕柜上,从包里掏出自己的毛巾一顿猛擦。 大嫂一边拍着炕上啼哭的婴儿一边压低声音对大哥说:“你木头呀,赶紧给兄弟做饭呀。” 大哥一拍脑袋跑到屋外,不大一会儿端了一大碗饺子进来,放在我面前。大嫂说:“兄弟,嫂子身体不便,没法给你做饭,你大哥粗手笨脚地包点饺子,赶紧吃吧。” 我一看这饺子,真是大大小小的,最大的就跟小包子似的。大哥、大嫂这片火热的心真是让我感动不已,我想说什么可是怎么也说不出来,只好端起碗吃了起来。饺子馅是萝卜羊肉的,说心里话手艺一般,但我吃得十分香甜。我快吃完了,借着昏暗的灯光发现炕上还坐着一个六七岁的小女孩正看着我,正在用舌头舔嘴巴。我脑子“轰”的一下子,我真他妈是个混蛋,怎么没看见人家的孩子呢?再看碗里就剩下两个饺子了,我赶紧把碗递给小女孩,小女孩一边晃头一边往她妈妈身边偎。 大嫂说:“咱家再穷还能饿着孩子?你快吃吧。” 我怎么还能吃得下去呀,我突然想起在西宁买的火腿肠、烧饼和水果糖,赶紧从背包里掏出来递给了孩子。看着孩子大口地吃着,我悬着的心才落了下来。我们的关系融洽得像一家人。正唠着,听见房门“吱啦”一声,一个扎着马尾辫的姑娘走进来,一偏腿就上了炕。 大嫂说:“死丫头,这么晚怎么跑来了?” 姑娘瞟了我一眼说:“我刚才去小卖店找他,人家说让大哥领家里来了。” 大嫂笑了说:“死丫头,不认不识的,深更半夜找人家干啥?” 姑娘说:“我姐把饭做好了,让我找他去吃。” 大嫂说:“是你姐找还是你找?” 姑娘不说话了,直搓手。我心中突然有了异样的感觉,偷偷地打量了一下姑娘。屋里光线太暗,看不大清楚模样,但我能感受到一种灼人的热情。不知怎么的,我心中有些慌乱。坐了好大一会儿,她跳下炕对我说:“明天早上我来接你去我家吃饭,说话算数。” 大哥说:“人家没答应呀,看你这话唠的。” 姑娘看了我一眼,转身走出房间,我赶忙下炕去送。黑暗中感觉她把什么东西塞到我怀里,我从姑娘的动作中感到这里藏着什么秘密,但又不敢当着大哥大嫂的面打开,只好藏在上衣口袋里。 第二天早晨,我上茅房的时候掏了出来,是一个白手帕,上面用钢笔写满了字,也不知是雨水还是汗水浸了,有些模糊,大概意思能看懂,最后一句话能看清楚:“大哥,我等你回来。”白手帕加上这句话使我明白了姑娘的心思。我有些激动,但也有些惶恐。也许她昨天下午在小卖店门口看过我,但就凭这一面之交就衷情于我吗?我跟叫花子似的,哪来魅力让姑娘动心呢?我心中有些茫然。 早晨吃饭时,大嫂说:“昨天晚上来的那个姑娘是回族人,姐俩在村里开了一个小面食店,不一定等会儿还来找你呀。” 人这玩艺不扛念叨,话音未落,姑娘来了。她见我正在吃饭,脸撂下了,口气有些不满:“走吧,我姐还等你哪。” 我看看大哥大嫂,两个人不说话。我只好跟大哥大嫂告别:“大哥大嫂,我这就走了,大恩不言谢,我不说了,我一辈子也忘不了,有机会我会再来。”我又抱起小女孩,亲了亲,偷偷地把十块钱塞进小女孩的口袋里。 我跟着姑娘走。街对面就是她们的小面食店。小面食店是一间小屋,里面摆了两张桌子,柜台上摆着一盆热气腾腾的大米粥,圆桶形的铁炉上摆着几层大笼屉,最上面一层是白面包子,散发着诱人的香味。姑娘的姐姐走过来:“赶紧坐下吃饭。”接着盛了一碗大米粥,又把一盘包子摆在我面前的桌子上。她姐姐又对她说:“你愣着干什么?招待人家吃饭呀,你不是念叨一晚上了吗?” 姑娘说:“人家瞧不起咱,都吃了。” 姐姐对我说:“你这么个大男人肚子,稍吃点不占地方,那是我妹妹的一片心意。” 既然来了,就不能让人家失望,我喝了一碗大米粥,吃了两个包子。姑娘坐对面看我,我有些心慌意乱,总觉得跟做梦似的。她姐姐说:“你一个人千里万里的要走遍中国,把老婆、孩子扔家里不管了?” 我赶紧说:“我才二十三岁,还没结婚哩。” 姐姐笑了:“我妹子还真有眼力。她说结了婚的人谁能出来走呀,真叫她猜对了。” 我说:“我是个没能耐没出息的人,有能耐我会出来瞎走吗?” 姐姐说:“我妹妹说你是真英雄真好汉。她不愿在家里帮我摆弄这些东西,老想到外面去闯世界。昨天看见你了,就要跟你走遍全国。” 我心头一阵发热,真有姑娘陪我走那是求之不得,但我头脑是冷静的,不管她是真走假走,我怎么能带一个回族姑娘浪迹天涯呢?我赶紧说:“那可使不得,走全国可不像你说那么容易,我受的罪吃的苦真没法说,我自己都照顾不了自己呀,能不能走到头都说不准,你妹妹还是和你在家好好做生意吧。” 姐姐说:“妹子,你看人家说的多实在。你在家跟我说行,真要出去闯,爸妈能同意吗?再说你能吃了那些苦吗?不能脑子一热想干啥就干啥。装些包子给他,送他上路,别耽误人家。” 一听这话,我就像得到大赦似的,忙说:“我今天还要走一百多里地哪,谢谢你的招待,我这就走。” 那位姑娘跟在后面送我。出了村口,她快步走上来拉住我的手和我并肩走。我心里“怦怦”乱跳:有一种甜蜜的感觉涌便了全身,我已经四个多月没有这种感觉了。四个月前,在青岛我和女朋友经常手拉手,到公园,海边游玩,心中充满了这种甜蜜的感觉,觉得天是高的,地是阔的,人是可爱的,生活是美好的,每天的日子都像朝霞一样灿烂。但一次小小的挫折就劳燕分飞了,今天这个姑娘素不相识,萍水相逢,她就衷情于我,能经得住今后的种种磨难和考验吗?我冷静下来了。上了大路,我说:“你回去吧。” 她不说话也不松手。我大着胆子仔细看了看她:个头和我一般高,瓜子脸,皮肤黑里透红,眼睛不大含情脉脉。 姑娘也在看我。我说:“我真心地谢谢你,谢谢你的款待,也谢谢你的情谊。” 姑娘咬着嘴唇,半天说了一句:“你不能留下来吗?” 我摇摇头:“我是汉族人,又是流浪者,要模样没模样,要个头没个头,要才华没才华,要钱没钱,我这辈子只能一个人独身走天涯了,你不要高看我,我没有你想的那么好,我只能谢谢你啦。”说完,我就大步往前走。 姑娘拽着我的胳膊,死死地跟着走。走了大约五六里路,我跑了起来,我觉得她的手松开了,身后传来一阵哭声。我咬着牙硬着心肠往前跑,直到跑得筋疲力尽才在路边停了下来。我脑子一片空白,半晌才缓过神来,站起身来又往回走。走上了一个高坡,朝来路望去,看见有一个小小的黑点正往村子里挪动。我一阵心酸,转身抱着一棵大树嚎啕大哭。我又一次失去了人生最宝贵的东西,可我不后悔,我是个男人,我得对女人负责任哪,我现在没有这个资格也没有这个能力,怎敢冒失地接受别人的真情…… 痛哭一场,心里轻松一点,向前望望,脚下这条笔直的大道直通远方的大峡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