乡村物语的复调性(散文评论)
绿窗的散文《击壤歌》,以一组乡村物语,深度挖掘了乡村物事,这是继性灵散文,艺术散文,学院散文,大散文等不同称谓的散文潮涌后,有着独特辨识度,带有鲜明个性特色的抒写文本。王尔德曾在自己的美学启蒙札记中说过,文学艺术的创新性,即在于惯性的抒写文本模式的突破,新的审美内容的培植、培育、诞生,后者可以让枯燥的阅读起死回生。我们可以从绿窗这篇《击壤歌》里,体味它的语言的狂欢,人文关怀的向度、跨文体写作的渗透。 一、 口语、诗性语言混融后的再殖力 散文语言,没有模式化,冲淡、古朴、疏放、细腻、本文半白,都各有千秋,从周作人的冲淡开始,梁实秋的闲适,朱自清的拙扑,董桥的包纳,无不体现个人的知识素养,生活阅历和审美习惯。绿窗的《击壤歌》,娴熟的口语与诗性语言混融后,产生的葱郁的再殖力,是给予阅读最强烈的感受。 口语抒写,可以赋予文本鲜明的生活色彩,给予读者亲切感、及物感。绿窗选择的语言策略与文本内容的乡村物语,有着天然的匹配性。它杜绝枯燥、隔膜,杜绝一切有碍文本渗透远达的阻力,起到了润滑剂的作用。而诗性语言,让《击壤歌》顺势在文本腋下,插上一双翅膀,让语言更具有多义性、含混性,更具有让文本寓意再殖提升的潜力,这种再殖提升,基于诗性语言里象征、隐喻、变形、夸张等手法的溢出效应。作者在散文文体框架下,多学科,跨文体写作的整合能力,也游刃有余。这种口语加上诗性语言的混融,形成了绿窗散文语言鲜明的特色,文本显著的辨识度。 在开篇第一节里,“冬绷不住了,弩张的箭梢终于收住了飒飒的风声,匍匐于大地。大地还皱着眉头,不能平息对付严寒而耸起的鸡皮疙瘩,树枝亦警觉地张开手指,试探天空的蓝脾气”一幅冬日乡村大地图,带着温度、带着形象、人格化后的轮廓来到眼前。 “乱的是人心,两扇嘴皮子一撇一捺,一惊一乍,天上的就掉地下了,地下的就没影了,没影的又被风揪出来了,在河边与胡同溜边哨。安静的村庄从来没静过,像小媳妇的心眼儿,压根儿一直冒泉水,咕嘟咕嘟的青春。” 而上述引用的这一段,又透出乡村生活的麻辣味,村庄与大地喧嚣,勃勃的生机。 在总计六节的篇幅里,《根的宗教》一节里,这种口语与诗性语言的混融,最具有代表性,富有生命力的字词间,更时时碰撞出火花。“怪不得老妈抱怨,这片地浇多少水放多少羊粪,贵贱种啥都球球蛋蛋,蔫不出溜,二妈生的”土地的秉性,鲜活地予以呈现,作者的文思才情,富有创造力的语言整合能力,也一览无余。 再比如“老妈忍不了,挥起斧头砍了几个主枝。第二年李树毫不犹豫,气哼哼蹿出好多新枝。上锯,哧楞哧楞断掉主干。第三年它照旧试探着晃少量枝叶,再砍。第四年,什么都没了。它被锯齿的寒气吓倒了,气死了,或是转移了?” 一棵李树的命运,植物之根对于植物葱茏蓊郁的重要性,人在自然的生存之根,一并从叙述里导出。绿窗散文的语言,由于这种口语,诗性语言的混融,产生一种语言的狂欢,整体看语言气势磅礴,讲究疏密有致,节奏上起伏跌宕,语言气息绵柔与铿锵并存,语言有挖掘机的效果,大功率,高强度,具有向深处掘进的钻头效应。 再比如“看不见的微生物上蹿下跳,分解,松土,似乎能听得见土壤大师煎炒烹炸,还借雨水甩上十三香,腥味灿烂,就是好土的味道。谁去松树下翻耕了?土地亦能自我律动,给它时间就行了。可见生在乡村,也未必更懂得自然,最终的老师仍是自然。” 短短的两三行,就把微生物与土地的依存关系,土地的自我代谢,土地与自然的默契关系,一并凸显。马尔克斯的《百年孤独》,莫言的《丰乳肥臀》里,有令人眼花缭乱的魔幻现实主义的叙事艺术,其中语言的狂欢,不得不说是小说叙事成功的保证,而绿窗《击壤歌》作为一篇近万言的散文,也有异曲同工之妙。 她娴熟的口语诗性语言的混融,与上述作品的语言类似,有着独特的“再殖性”,即在浅表层面,营造出语言的茂密丛林气象,它的节奏可以瞬间提升,也可以速降。在语言之外,又能借助诗性语言的象征、多义、变形、夸张,完成文本文意的构建,增加文本的厚度。 二、 精神原乡与生存困境的解构,烛照物我的人文关怀 《击壤歌》除了散文语言闪烁的光芒,作者在这篇乡村物语的组曲里,对于精神原乡的构建,对于城乡普遍面临的生存困境的解构,展现出多维的思索,浓郁的人文关怀情结,这进一步提升了《击壤歌》散文的艺术价值。 乡村城镇化过程里,如何保持农耕时代里那种人与自然的和谐相处,耕地对于一个人口大国,发展中国家红线的意义,环境保护,尤其是土地的生态保护层面的重要意义,悲悯万物,如何救赎膨胀的物欲与精神颓靡的失衡,作者都在乡村物语有关章节里,分别予以了关注、暗示、提醒,并以个性化的语言,形象地做了诠释。 而这一切思考的基础,是生养作者的燕北大地,质朴的母亲给予的精神原乡的滋养。作者在首节里写到“牛把人引向村庄,地把人引向深处。打今儿起,我的牛皮鼓就支在这里,燕山北部尾巴尖上的三分地,大地一个珍贵的细胞。我将为园子里的生灵击鼓念经,为偶然闯进来的外客致欢迎辞,这块地上所有的一切都是我的友朋,可享用我的汗水和眷顾” 土地生养了植物庄稼,生养了作者的父母祖辈,生养了作者本人。作者与土地的关系,是一种血浓于水的关系,是一种脐带和婴儿的关系。这也是为何作者饱含深情,在接下来的章节里,不断深入探究精神原乡的加持,普遍面临的生存困境的突围之路。 作者眼中的太阳,是一轮威仪旋转的庙宇,它普照万物,给予光明、营养、希望、未来。作者这样描述心中魔幻的阳光 “日头看起来头上长角身上长刺,但更是一条魔幻的鱼,哧溜钻进生命的秘道,吐出新鲜的钙质,我们因此饱满,欢愉,坚定,有防御力。”,“日头鸣叫着奔来,每粒泥土都敞开窗户迎接光子,它宠幸过的地方将绿妖纵横。” 作者诠释完毕阳光的作用,紧接着在第三节《这土,像摸在皮肤上》里,又阐述内心的精神滋养的源泉。在作者的眼中,土地已经被比拟成圣洁的母亲,人的精神支撑的外化物象,具有再生、超越、内省的作用。 “我要像土地一样内心干净,皮肉干净,像梨花无风自落,只留果实的雏形。但我不想成为植物,固定在泥土上,我更愿意在大地上行走,像种子跟着风,拽着鸟,过有山有水的好日子,死了一生,还有一生。” 在第四节《根的宗教》里,作者不仅回望童年与土地相谈甚欢的成长经历,还用较长的篇幅,指涉不同植物根的命运、脾性,这无疑是将根泛化,并高度抽象出根的普遍意义,这些卑微的根,也很强大、执着,不轻易屈服于外力的逼仄,砍伐,通过根的象征意蕴,作者把生命的意义,拓展到更深入的层面,被赋予人格化的植物的根,说出了人与自然之间平等和谐相处的谜底,作者实写植物的根,暗喻乡村的命脉、人类发展的命运。 在《蚯蚓的悲情》里,作者浓郁的情感,被寄语蚯蚓的命运中,他写化肥对于土地的透支、写农药对土地的污染,工厂的废水毒液、核电泄露对于土地的戕害,进而写出蚯蚓的悲情的逃亡,写他们脆弱的命运,被我们强大的人类所破坏,其实,蚯蚓寓意的乡村,寓意的农民,寓意的破碎的生活画面,都是作者悲悯尘世的倾诉。在这种触目惊心画面中,我们不得不在经济高速发展的背景下,给予生养我们的土地,生态农业,给予我们乡村和土地的窘迫现状最务实落地的规划。 难能可贵的是,作者对于生存困境的俯瞰,已经超出一个燕北的狭隘地域,她关注的是中国所有农村,中国所有土地面临的困境。发现问题,并不是最终的目的,如何破解这一难题,呼唤社会更多的关注,才是作者的良苦用心。我们不应苛求作者,文学并不能从技术层面,解决经济、社会问题,但文学可以疏解、救赎生存困境施于我们心灵的逼仄。 作者在最后一节写到“荒野有永生的力量,这最后的依靠必将带着我们向前去,哪怕人类全部忘了它们,天地仍是一团生意,覆载万物。” 这显然是对土壤,我们脚下这块热土,寄予的希望。也是对自然的豁达,神性,给予的最炽热的讴歌。根在,荒野在,我们的精神原乡在,就能亡羊补牢。这种人文思索,人文关怀的情结,让《击壤歌》既呈现对故土虔诚皈依的姿态,又呈现出理性、思辨,高瞻远瞩的视角。《击壤歌》题目富孕的慷慨悲歌、荡气回肠的浪漫主义色彩,在六节读毕后,不再是虚拟的概念,而是血肉丰满。 三、跨文体写作的渗透 通读《击壤歌》不难发现,它的典型的跨文体书写的痕迹。如从语言角度看,个别章节就是一篇优美的散文诗,作者显然谙熟诗歌语言,若从某个段落看,它又是诗歌的色调,一章节里,就有一首或者几首诗歌的藏匿。 如第二节里的一段,“随着光箭忽有万千嘈嘈切切的密语往耳朵里灌,但丁的天堂?繁花,信徒,翅膀,衣袂飘飘,收不住脚步,汹涌地滑下,但依然还在巨大的曼陀罗拱顶,虔诚的吟诗,唱大戏哼小调跳芭蕾抛水袖,暧昧的清风左吹右撩,长啸或叹息,欢欣或嗔怨,回旋曲层层渲染,墨痕淋漓。这声音是灌进耳朵里的太阳,仿佛体内长出了千种植物,摇曳不止。” 作者对于阳光的描摹,谙熟的通感、夸张、变形手法,都是诗歌常用的,并且语言凝练,利索,丝毫不拖泥带水,形象感、语言的饱满圆润,令阅读情趣盎然。这种丰沛的诗意,对于葱茏文意的灌注,无疑锦上添花。 小说的叙事笔法,也被作者借鉴,在文字里时隐时现。最后一节里,作者写道“我下意识抬头看红柜子,上面果真坐个枣红棉袄白白净净的长发女人,翘起二郎腿,盯着我这个入侵者。也许是鬼魂,也许是只狐,这儿曾经是它们的洞穴,是它们奔跑欢爱哺育小孩的地盘。我满身汗水,不以为是做梦,那晚是中元夜。” 这种典型的微小说,闪小说情节的描摹,写出了作者童年时,对于乡野的神秘、奇诡、生命力顽强的印象。而且,这种小说叙事笔法,在其他章节里,也或多或少都有影子。 杂文,是一种批判性、思辨性鲜明的体裁,往往具有警醒、提示、劝诫的效果。在《击壤歌》里,作者适时插入的议论,颇具杂文的色彩。并给予整篇散文的立意,起到了强化作用。 “人是大自然最顽劣的孩子,机关算尽捕捉各种能源,直到大地一片片死寂,才明白,只有来自太阳的能量才是最安全最普世的。绿植汲取太阳的光能占稳大地,以果实之味养活了动物和人,这种模式古老而廉价,从未出现过问题。” 这是第二节里,作者对于阳光的一段议论,精短高效,完成对于人类过度透支自然资源的批驳,结合第一节其他内容,也提升了阳光的神圣地位,可谓一举两得。 第五节《蚯蚓的悲情》里有一段写到“相信蚯蚓吧,这冻伤的玫瑰,忍住疼痛给予大地厚爱。存活数亿年而从不想着进化,是蚯蚓的本色,像耕者忠于土地。看到蚯蚓,就如看到蕨类地衣等古老的植物,想到永恒。恐龙是地上的霸主,蚯蚓是地下的霸主,太庞大招摇的早已遭到灭门,低调的地龙,今天还是龙。是它的执着拯救了自己,还是大地的慈悲与宽容。” 作者论及蚯蚓的命运,蚯蚓与恐龙进化的对比,既引出蚯蚓象征躬耕大地的农夫精神,又彰显了低调隐忍的劳动者画像。土地、蚯蚓、农夫、朴实的劳动大众,几个喻体、本体的水乳交融,让人不得不坚信,拯救蚯蚓、土地的命运,就是拯救人类自己,这种镜子的映射作用,杂文式滴水不漏的论证、论述功不可没。 《击壤歌》结构借鉴了散文诗组章的形式,当然如果作为一篇完整散文的架构,也存在一定的不足,是否应该在首尾考虑自然衔接,过渡的问题。第一节,综述故土朝圣的情怀,第三节是探讨土地生态保护问题,如果从其他章节划分标准考量,第一节显然和其他章节划分标准不统一。 当然,瑕不掩瑜。《击壤歌》作为一部乡村物语的组曲,依然高亢地吟唱出作者高蹈的悲悯情怀,辽阔的人文视野,阔达的思维向度。集感性的语言狂欢式的倾诉,理性科学的考证性分析,从散文的审美角度,实现了宗白华先生在《美学散步》里的所言,文艺的空灵和充实的社会担当。总之,《击壤歌》兼有文学性、社会性的宣言性质,无疑会给未来散文创作,提供更广阔的空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