切尔诺贝利的祭祷|S. A. 阿列克谢耶维奇
在灾难发生的时代与我们开始谈论灾难的时代之间,存在着中断,那是噤声的时刻。 人要死的时候,是不能哭的。死神要带走他,你一哭,他又要花好大力气挣扎。 他们给了我们一处新房子,石头房子。您想象得到吗,我七年没有在房子里钉过一根钉子。那是异乡的土地!一切都是陌生的。 全世界都在传播我们的悲痛。只有死人才被允许回来,他们会被运回来。而活人是夜里偷偷溜进来的,从树林里来的。 这是第一个征兆:没有金龟子和蚯蚓的地方,就是辐射强烈的地方。 我们喝桦树和枫树的汁液,在炉子上的铁锅里蒸豆荚吃,煮红莓苔子羹……我们在战争时期采回荨麻、滨藜和其他野草。我们不但没有饿死,反而因为饥饿发胖了。树林里有浆果、蘑菇……而现在,那样的生活再也没有了。我们一直以为,这样的生活不会变,过去是什么样,将来还是什么样。就像锅里煮的食物,不会再变的。我怎么也不会相信,它变了。牛奶不能喝,豆子不能吃,蘑菇、浆果也不可以吃……肉要在水里泡三个小时,煮马铃薯之前要用水洗两次。你不能跟上帝过不去,人得活下去。 不能没有我们……人们需要我们……我们国家的这种军事体系,总的来讲,在紧急情况下特别有效。在那里你是自由的,必不可少的。自由!俄罗斯人在那一刻显示出她的伟大!无与伦比!我们永远不会像荷兰或者德国那样,我们不会有平展的柏油路和修剪整齐的草坪,但我们这里永远不缺少英雄! 人总是配不上大事件,它从不使人胜任。我父亲在1942年参加了莫斯科保卫战。直到数十年之后,他才从书里、从电影中理解他所参与的事。而他只记得:“我坐在战壕里,射击。爆炸弄得我们浑身是土。卫生员们把半死的人拖出来。”这就是他的全部描述。 我们为科学开枪。有一次在街上打死了两只狐狸,两只兔子,两只狍子。它们都被污染了。可不管怎么说,我们也会打来自己吃。开始我们还会害怕,后来也就习惯了。人还得吃东西,大家不可能搬到月球上去,也不可能去别的星球。 我们搬到莫吉廖夫后,儿子去上学,第一天就哭着跑回了家……他被安排同一个女孩坐一起,女孩不愿意,说他是被辐射过的,同他坐在一起,她也会死的。儿子读四年级,他是这个班里唯一从切尔诺贝利来的孩子。同学们都怕他,管他叫“亮晶晶”“切尔诺贝利刺猬”……我担心,他的童年就这样提前结束了。 “你可以问我,我的梦想是什么。”“是什么?”“梦想正常死亡。” 我们按苏联式的突击速度建造切尔诺贝利核电厂,日本人完成这样一个项目需要十二年,而我们只需要两三年。这样一个特殊的项目,可它的质量和可靠性和一个畜牧业联合养殖场,和一个养鸡场差不多!事故发生了,他们便唾弃那个计划,再把那些负责项目的自己人替换掉。与此同时,反应堆顶部的沥青在流淌,消防队员在奋力扑灭大火。那么是谁在掌控核电站?领导层中没有一个核物理学家,只有动力工程学家、涡轮工、政治工作者,但没有专家,一个物理学家都没有。 他们先挖一个大坑,有五米深……然后消防人员来了,用消防水管从房顶到地面一直冲洗,防止放射性灰尘飘浮起来。窗户、屋顶、门槛,都要清洗。然后用吊车把房子连根拔起来,放进坑里……玩具娃娃、书籍、罐头瓶子,稀里哗啦一起倒了进去……挖掘机再把沙土覆盖在上面,最后夯实。最后村庄不见了,变成了一片平地。 他们给了我一个专门的注射器,又教会我如何使用。这样,我就能使用注射器喂他食物了。我全学会了。我煮好新鲜的东西——每天四次,一定是要新鲜的——在绞肉机里磨碎、过滤,之后装进注射器,在注射器上接一根管子,一根最粗的管子,直接插入他的胃里……那时他已经失去味觉了,我问:“好吃吗?”他什么也尝不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