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笔 | 《乐队来访》:沙漠中,两个民族的尴尬共存

去年,话剧《奥斯陆》(Oslo)无疑是纽约和伦敦戏剧舞台上最亮眼的明星。在这部长达3小时的话剧里,展现的是一场真实存在的“秘密外交”。来自巴勒斯坦和以色列的官员们通过挪威外交官的积极斡旋,历时14个月最终达成巴以和平进程中具有重要意义的《奥斯陆协议》,并由以色列总理拉宾和巴勒斯坦解放组织主席阿拉法特在美国白宫正式签署。虽然协议最终在未完全落地的情况下就土崩瓦解了,但那份为和平努力的过程却值得世人铭记。该剧并没有传统政治剧那么严肃刻板,却用些许轻松的玩笑推动着艰难的谈判进行下去,也让观众再次关注到了中东,这片从未平静过的沙漠之地。
与此同时,另一部音乐剧也把自己的故事搬去了中东,也同样在纽约掀起一阵观演热潮。不过它所关注的并非巴以冲突,而是以色列与阿拉伯国家之间的关系,故事的主角也不再是常人难以接近的外交官们而是转向了普普通通的民众,这部剧便是改编自2007年同名以色列电影的《乐队来访》(The Band's Visit)。
故事的开始发生在以色列的机场,一队来自埃及的警官乐队迟迟没有等来接机的人。其中最年轻的成员哈立德(Haled)前去问路,却因为口音搞错了地址,让整支队伍跟着去到了不具名的沙漠小镇……故事发生的时间是在1996年,看似平和,但两国人民之间相处的尴尬与生疏,还是能透露出诸多以色列与阿拉伯国家间积攒多年的恩恩怨怨。
19世纪末,流散在欧洲各地的犹太人掀起了“犹太复国主义”的旗帜,从被罗马帝国驱散流离各地,到被东欧反犹主义迫害,犹太民族饱受欺凌的现实,让他们形成了一个共同的目的,就是要建立一个“犹太人之家”,也就是以犹太民族为主的国家。他们将目的地选在了巴勒斯坦,那里有圣城耶路撒冷——犹太祖先王国的都城所在,也是犹太教徒心目中最神圣的圣殿所在地。于是在一批批犹太移民迁往巴勒斯坦后,并随着中东原先的霸主奥斯曼帝国在一战中倒下,犹太人和身旁的阿拉伯人都纷纷燃起了民族独立的曙光,而阿拉伯人也开始对巴勒斯坦地区虎视眈眈起来。毕竟这里的大部分仍是阿拉伯人,耶路撒冷也是伊斯兰教的圣地。
时间来到二战结束后,越来越多的犹太人定居到巴勒斯坦,这让当地犹太人与阿拉伯人的冲突变得日趋紧张了起来。1948年,联合国大会就巴勒斯坦问题通过181号决议,决定在巴勒斯坦地区建立两个国家,一个犹太国和一个阿拉伯国(即以色列和巴勒斯坦)。此决议一出让周围的阿拉伯人极度不满。埃及、约旦等阿拉伯国家形成阿拉伯联军,在以色列宣布建国后不久就对其宣战。也就是历史上的以色列独立战争,也称第一次中东战争。而中东地区的不平静也由此变得一发不可收拾。
此后,以色列与阿拉伯国家之间又经历了四次中东战争,以色列总能在最后占据优势,而作为阿拉伯联军的主力,埃及却总是被打得灰头土脸。其中第三次中东战争,仅仅六天的时间里,以色列就攻下埃及西奈半岛全境和其所控制的加沙地区、约旦的约旦河西岸和耶路撒冷旧城以及叙利亚戈兰高地。以色列由此提出阿拉伯国家需承认其独立的要求,此役也成为了中东战争中重要的转折点。而另一边,屡试不爽的埃及最终在美国的干预下,于1978年与以色列签署和平协议,成为首个承认以色列的阿拉伯国家,承受着约旦等其他阿拉伯国家的非议,并以此收复了西奈半岛。
国与国,民族与民族之间的恩怨,让历史变得波澜起伏,叫人读来津津有味。但对于双方的民众而言,这种恩怨并不是日常生活的必须。当双方都跨过这层民族间的恩怨后,摆在各自面前的主题就只有一个——沟通,或者说“如何沟通?”
《奥斯陆》所要表达的主旨之一同样是沟通。故事的主人公泰耶曾直截了当地指出:
世界和平进程之所以迟缓,是因为每一次谈判,都有太多机构参与,利益错综复杂。……泰耶主张的谈判方式是“渐进主义”(Gradualism)的:通过谈判者构建人与人之间的信任,从而越过庞大机构的桎梏。[注:本段引用自《托尼奖最佳话剧《奥斯陆》,在松饼和咖啡香气中展开巴以和谈》,作者小葱拌豆腐]
我们一直以为谈判是一种直接有效的沟通方式,但《奥斯陆》提醒了我们,谈判常常会受制于各种“前提条件”“利益权衡”。这并不利于谈判地推进,因此泰耶的做法是要将谈判回归到沟通的本质上来。先从沟通开始,先从构建个人间的信任开始,渐进式地深入才会带来不一样的结果。于是在泰耶夫妇的客厅里,每每遇到沟通不顺的时候,松饼、咖啡、笑话便会登场,让沟通回归到真诚轻松的氛围中来。
而在《乐队来访》中,不仅是在展现人与人之间的沟通问题,也是对不同层面的沟通都提出了质疑。从剧中礼貌保守的埃及乐队指挥陶菲克(Tewfiq),到个性直爽说话带刺的犹太老板娘迪娜(Dina),从庸庸无为的无业男子伊齐克(Itzik),再到处处沾花捻草的年轻乐队成员哈立德,在每一次人物与人物间的接触与交流中,那种弥漫在剧场里的尴尬氛围与生硬感,都在映射着两种文化间,两个民族间,男女之间,甚至时代与时代之间的沟通问题。可是随着剧情深入,即使两个原本语言不通,互相都只能操着最简单英语交流的人,最后还是建立起了彼此的信任,甚至产生了爱慕之情。这种“无声甚有声”式的沟通,意图超越语言的表达,实现沟通的本质。或许就是对“沟通”本身最独特的解读与最崇高的敬意。
于是从表现方式上,《乐队来访》给了我们些许超越其他音乐剧的感受。在它的逻辑里,戏剧表演或者是语言的表达本身常常都代表着一种沟通不畅的状态。演员间虽有一句没一句的搭话,但给观众的却是“他们聊不到一起”的真实感受。但音乐,作为一种跨越了语言、文化、民族或时代界限的表现形式,却成为了剧中表达沟通的最佳途径。在伊齐克的家中,我们看到犹太人和阿拉伯人从人生最平常的生离死别,讲到爱情与各种人生乐事,音乐的加入使沟通的氛围逐渐建立起来。
该剧的词曲作者,57岁的戴维·亚奇贝克(David Yazbek)身上就流淌着犹太人和阿拉伯人的血液。对他来说,从小家庭的耳濡目染,让他对两个民族的音乐特性并不陌生。因此,在这样一部作品中,他恰如其分地把乌德琴(中东弦乐器)和打波卡(Darbouka,打击乐器)等民族特色乐器融入剧中,让音乐更具中东风情。亚奇贝克曾创作了音乐剧《一脱到底》(The Full Monty)、《偷心大少》(Dirty Rotten Scoundrels)、《崩溃边缘的女人》(Women on the Verge of a Nervous Breakdown)等,曾3次入围托尼奖最佳词曲创作奖提名,并在去年凭借《乐队来访》获剧评人奖最佳作词、作曲奖。在媒体的采访中,他曾表示《乐队来访》的音乐创作与他之前的作品相比有一明显的区别。其他作品里的音乐都是在为某个角色表达,但这次他的每一首里都在表达他自己的内心感受,就像是在为自己作曲。而对于听众而言,这样的音乐似乎少了一些被角色限制的特征,更容易让观众在其歌声里看见自己,发现内心的共鸣。
在临近尾声的部分,一首《回应我》(Answer Me),成为这部松散叙事的音乐剧里最唯美的篇章,它并没有多少华丽的词藻却蕴含着让人变得脆弱的力量而叫人久久难忘。
《回应我》来自剧中一个不被人所关注的角色“电话男孩”(Telephone Guy)。他在剧中与其他角色交集不多,短短的几次出场也没有交代给观众更多的信息。他的故事就是每天长时间地守在公用电话亭旁,只为等来心爱女孩的一通回电。直到苦苦等了一个月后,在他就要放弃守候之时,电话铃终于响起……
我们本以为可以旁观,可以忽视,甚至可以嘲笑电话男孩的这种毫无意义的行为。可当铃声响起时,我们的心还是被这刺耳的铃声击碎了。我们每一个人都在这通电话面前变得脆弱不堪,因为我们更害怕这种遥遥无期的等待,更害怕自己的存在得不到回应。
《乐队来访》是在帮我们重新解读“沟通”二字。科技的发展,手机、微信等通讯工具的日益普及让我们对于沟通的态度已经不以为然。随时、快速的沟通工具让人无需再为一通电话或一封来信而苦苦等待,却也掩盖了人类最脆弱的一面——我们害怕自己失去意义。《回应我》就像是在质问人类什么是存在的意义,也是在告诉我们如何才能感知到存在的意义。那便是沟通,它建立在人与人、民族与民族、文化与文化之间,更是建立在内心与世界之间,让彼此有了回应,让自己感知到存在。
于2018年5月发表于《文化广场》杂志,未经允许请勿以任何形式转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