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00501 坟场之书——摘要
1坟场并不一定总是实行民主制,但死亡却是绝对民主的。对于这个活人孩子是否应该获准留下来这个问题,每一个死者都有发言权,都有自己的主见。还有,那天晚上,每一位都决意要发表自己的意见。
2在这个夜色般的早晨,活着的人穿过蒙蒙的薄雾驱车上班,坟场居民们则在讨论这个来到他们中间的孩子,以及该如何处置他的问题。三百个声音,三百种意见。
3他们看着灰衣女子,每个人都既兴奋又害怕。死者通常并不迷信,但此时他们注视着她,就像古罗马的占卜师注视着圣鸦群一样,想藉此寻求智慧,寻求线索。她开口对他们说话了,嗓音如银铃般悦耳:“死者也要乐善好施。”说完,她露出了微笑。
4赛拉斯总能把问题解释得清晰透彻,而且浅显易懂,伯蒂很容易就能理解。
5“你目前还不能到这个坟场外面去,因为只有在这片墓地里我们才能保证你的安全。你住在这儿,这里有爱你的人。外面的世界对你来说还不安全,目前还不安全。” “可是你到外面去过。你每天晚上都出去。” “我比你大得多,小家伙。无论到哪里,我都是安全的。” “我到外面也是安全的。” “真希望那是真的。不过,只要你待在这里,你就是安全的。”
6 “怎么才能做到那个?有些技能我们可以教会你,有些需要你练习,还有些则需要时间。只要努力学习,你就能掌握那些技能。很快你就能学会隐身术、滑行术还有梦游术,但还有些技能,活着的人是没法掌握的。对于那些技能,你只好等得久一些。尽管如此,总有一天,你还是能学会,我一点也不怀疑。” “你被赋予了在这个坟场行动的自由,”赛拉斯会告诉他,“所以坟场在保护着你。只要你在这儿,你就能在黑暗中看见东西,能够去一些活着的人无法到达的地方,活人的目光会从你身上滑过。我也同样被赋予了在这片墓地的自由,但对我而言,仅仅是享有住宿的权利。”
7有那么一会儿,伯蒂想保住自己的地盘——墓碑是他的,不是吗?——可随后他就意识到自己有多愚蠢:在阳光下和一个朋友一起做事应该更有趣。于是他说:“好吧。”
8那是一个天气极好的春日,鸟儿的歌声和蜜蜂的嗡嗡声让空气变得生动起来。水仙花在微风中尽情地绽放,山坡上零零落落的几朵早开的郁金香迎风点头。一大片星星点点的蓝色勿忘我和优雅饱满的黄色报春花点缀在山坡的绿色草坪上。
9“稻草人是什么?”伯蒂问。 “它是农夫放在田里吓唬麻雀的。” “他们为什么要那样做?”伯蒂挺喜欢麻雀的。他觉得它们很有趣,而且能让坟场保持清洁。 “我也不太清楚,回头我去问问妈妈。有一次坐火车时,我看到过一个稻草人,也问过同样的问题。麻雀认为它是个真人,其实不是。它只是个造出来的东西,看起来像人,但它不是真人,只是个人造的东西,用来驱赶麻雀。” 伯蒂环顾了一下房间,说:“不管你是谁,这一套不管用。它吓不倒我们。我们知道它不是真的。得了吧。”
10的确,赛拉斯给伯蒂送吃的,每晚都把吃的东西放在地下室里。但是,在伯蒂看来,这是赛拉斯为伯蒂做的所有事情中最不重要的。他向伯蒂提供冷静、明智、永远正确的建议;他比坟场里的人知道的事情更多——因为他每晚都到外面的世界去,这意味着他给伯蒂描述的不是几百或几千年前的、过时了的世界,而是当前的世界;他处变不惊,值得信赖。
11他气冲冲地走进坟场深处,觉得没有人爱他,没有人喜欢他。伯蒂翻来覆去地想着这个世界的不公,踢着小石子,漫无目的地走在坟场里。
伯蒂坐在一堆草上,心里觉得自己好可怜。他恨所有的人。他甚至恨赛拉斯,恨他离自己而去。他闭上眼睛,在草堆上蜷成一团,渐渐沉入无梦的睡眠中。
12拜斯和维尔斯主教说:“我的孩子,你有什么事?不要说谎。记住,你是在和主教说话。” “告诉尊敬的主教。”另两个说。 于是伯蒂告诉了他们。他告诉他们没人喜欢他,没人想和他玩,没人喜欢他、在乎他,连他的保护人也抛弃了他。 “我感动得鼻涕眼泪全下来了。”威斯敏斯特公爵说着,抓了抓鼻子(鼻子已经干枯,只剩下鼻孔了),“你需要做的是,去一个人们喜欢你的地方。” “没有这样的地方,”伯蒂说,“再说他们也不准我离开坟场。” “你需要许多朋友和玩伴。”拜斯和维尔斯主教说着,摆动着他的长舌头,“一座开心、魔法之城,在那里你不会被忽视,而会受人喜欢。” 伯蒂说:“那个照顾我的女士,她做的食物太难吃了,鸡蛋汤之类的东西。” “食物!”尊敬的阿奇博尔德·菲茨休说,“我们要去的地方,食物是世界上最好的。只要一想到那里,我的肚子就咕咕叫,嘴里就流口水。” “我可以和你一起去吗?”伯蒂问。
13他们前面的天空中有十几个夜餍,正骑在热气流上打转。 食尸鬼分成了两派。一派觉得他们的朋友不见了就不见了,没什么大不了的,并不意味着什么;另一派认为某种东西已经出动,很可能是夜魇,要来进攻他们。争执的最后结果是,他们一致同意要用石头武装自己,如果夜魇飞下来,就用这些石头投掷他们。于是,大家纷纷从沙漠里捡起石头,装满西服或长袍的口袋。
14 欧文斯先生有一句话,用来描述两样他不喜欢的东西:“后有魔鬼,前有深海。”他常常这么说。 伯蒂一直不明白这句话是什么意思,因为他待在坟场里,从来没有见过魔鬼或者深海。 “前有食尸鬼,后有怪物。”他想。
15那些被人们称为狼人的人自称上帝之犬。他们说自己的变形是造物主的礼物,他们以自己的坚忍不拔作为回报。他们将对作恶者紧追不舍,哪怕是到地狱的门口。
16 “好。”赛拉斯说。橡树上,一只猫头鹰叫了一声。“你知道,我不在这里的时候,听到了一些谣言。”赛拉斯说,“几周前你们都跑远了,我无法确定你们的行踪。一般而言,我建议你们要谨慎。好在食尸鬼跟某些生物不同,他们的记性不好。” 伯蒂说:“没事。卢佩斯库小姐照顾我,我从来没有遇到过危险。” 卢佩斯库小姐看着伯蒂,她的眼睛闪闪发亮,接着又望着赛拉斯。
17 “有一些人,”他用丝一般的声音说,“他们相信,所有的土地都是神圣的,无论在我们来之前还是之后。但是这里,在你们的土地上,大家赐福给教堂还有他们划出来葬人的土地,使这些土地更加圣洁。不过,他们也在圣洁的土地旁边留出了一块不圣洁的土地——制陶人之地,以埋葬那些犯罪的人、自杀的人或者不信仰基督教的人。” “这么说,埋在栏杆外面的人都是坏人了?” 赛拉斯扬起一边眉毛,“嗯?啊,倒也不全是。我想一想,这种说法已经有一段时间了,但我不记得有谁特别的坏。记住,在过去的年代,你可能会因为偷了一个先令而被绞死。总有一些人,他们觉得生活太艰难,进而认为他们最好尽快过渡到另—个层面的存在。” “你是说他们自杀了?”伯蒂问。他差不多八岁了,他不是傻子。他睁大眼睛,一脸求知的渴望。 “是的。” “这样做有用吗?他们死后真的快乐了?” “有时候是,大部分情况下不是。这就像那些认为搬到其他地方居住就可以快乐的人,做了以后却发现情况并不是这样。不管你到哪里,你仍是你自己。不知你能不能明白我的意思?” “大概吧。”伯蒂说。 赛拉斯弯下腰,抚摸着孩子的头。 伯蒂说:“那女巫呢?” “都一样,”赛拉斯说,“自杀的人、犯罪的人,还有巫婆。那些死前不知忏悔的人。”他站了起来,黑色的身影在黄昏中若隐若现,“谈了这么多,”他说,“我还没有吃早饭呢。而你,你上课要迟到了。”
18坟场里到处散落着其他人的墓碑或雕像的碎块,伯蒂知道,不能把这些东西拿到制陶人之地的灰眼睛女巫那里去,这样做是不对的。他要花更多的时间和精力去做这件事。 他决定不把自己的计划告诉任何人,他有理由相信,他们会叫他别这么做。 接下来的几天里,他心里一直盘算着、计划着,每个计划都比上一个更加复杂。
19那两个人还讨论了什么,但她没有告诉他,也没有说起那张黑边卡片的事。她摇了摇头,“为什么做这样的傻事?你知道对离开坟场的事他们是怎么规定的。你是自找麻烦。” 伯蒂觉得自己很渺小,非常愚蠢。“我想给你弄一块墓碑,”他老老实实地小声说,“我觉得会花些钱。我的钱不够,所以我想把胸针卖给他,给你买墓碑。” 她什么也没说。 “你生气了?” 她摇摇头,“五百年来,这是第一次有人为我做好事。”她带着一丝古怪的笑容说,“我怎么会生气呢?”接着她又说,“想隐身的时候,你怎么做?” “照彭尼沃斯教我的那样说:‘我是空门,我是空巷,我是虚无。眼睛看不见我,目光从我身上滑过。’可从来就没管用过。” “这是因为你是活人。”丽萨哼了一声,“有些东西只对我们死人有效。” 她把双臂紧紧抱在胸前,身体前后摇晃着,仿佛在考虑一件非常重大的事。接着,她说:“都是因为我,你才有这么大的麻烦……过来,诺伯蒂·欧文斯。”
20“衣服。给你的。你试试。”赛拉斯拿出一件和伯蒂的裹尸布一样颜色的灰汗衫、一条牛仔裤、一件内衣和一双鞋子——那是一双淡绿色的运动鞋。 “这些是干什么用的?” “你是说,除了穿以外,它们是干什么用的?啊,首先,我觉得你现在已经长大了——你多大了?有十岁了吧?——正常活人的衣服还是有它们存在的理由的。你总有一天要穿这些衣服,为什么不现在就养成这个习惯呢?这些衣服还可以用作伪装。” “伪装是什么?” “让某样东西在人们眼里看起来像别的东西,看的人不知道他们在看什么。”
21 他上了山,走到那块黑色方尖石塔——乔赛亚·沃辛顿的墓石前。这里有一座天然的圆形剧场,他可以从这里眺望古镇,看见古镇的城市灯光。 乔赛亚·沃辛顿站在他身边。 伯蒂说:“舞蹈是由你开始的。和市长夫人。你和她跳舞了。” 乔赛亚·沃辛顿看着他,一言不发。 “你跳了。”伯蒂说。 乔赛亚·沃辛顿说:“死人和活人不相往来,孩子。我们再也不属于他们的世界,他们也不是我们的一部分。就算我们真的和他们一起跳了死亡之舞,我们也不会说的,更不会对活人说这个。” “可我是你们的一部分。” “目前还不是,孩子。只要你活着,你就不是我们的一部分。” 伯蒂明白了,跳舞的时候,他是作为活人、而不是走下山来的那群人中的一员。他只说了一句:“我明白了……我想。
22你都看见了!你看了我们好久!活人和死人!我们一起跳舞!为什么没有人谈论这件事呢?” “因为这些事很神秘。因为有些事人们是不能谈论的。因为有些事人们是不能谈论的。因为有些事人们不愿记住。”
23“我想,”赛拉斯说,“现在应该说说你的来历了。” 伯蒂深深吸了一口气,说:“不一定非得现在。如果你不想说的话,就不要说好了。” 他尽量说得很轻巧,但心脏却在胸腔里怦怦直跳。 沉默。只有雨的击打声和排水管里的水流声。漫长的沉默,长得伯蒂觉得自己都快爆炸了。 赛拉斯说:“你知道你不一样。你是活人。我们接纳了你——他们接纳了你——我答应做你的保护人。” 伯蒂什么也没说。 赛拉斯继续用天鹅绒般的嗓音说:“你有父母。还有一个姐姐。他们被人杀害了。我相信他们本来也要杀了你。你没有死,这全靠你的运气,还有欧文斯夫妇的干预。” “还有你。”伯蒂说。这些年来,他已经让许多人把那天晚上的情形描述给他听过,其中有些人当时就在现场。那是坟场里的一件大事。 赛拉斯说:“我想,坟场之外,杀死你家人的那个家伙仍在找你,仍想杀了你。” 伯蒂耸了耸肩膀,“那又怎么样?”他说,“不就是死吗?我是说,我所有的好朋友都是死人。” “是的。”赛拉斯有些犹豫地说,“他们是死人,他们和这个世界基本上已经没有任何关系了。但你不是。你活着,伯蒂。这意味着你具备无穷的潜能。你无所不能。如果你想改变这个世界,这个世界就会改变。这就是潜能。一旦你死了,这种潜能就没有了,结束了。你做了已经做的事情,也做了自己的梦,在世间写下了自己的名字。你可能会被埋在这里,可能还会行走,但那种潜能已经结束了。” 伯蒂思考着。赛拉斯的话基本上都对,当然,他还是能想出例外——比如说,他的父母收养了他。但死者和活人不同,这一点他是知道的,即使他的感情天平更倾向于死者也罢。 “那你呢?”他问赛拉斯。 “我怎么?” “嗯,你不是活人,但你可以到处走动,做这做那。” “我,”赛拉斯说,“我就是我,不是其他什么。如你所说,我不是活人,但如果我的这种状态结束了,我就再也不存在了。我们这类人只有两种状态,或是存在,或是不存在。不知你明不明白我的意思?” “不是太明白。” 赛拉斯叹了口气。雨已经停了,乌云密布的天空透出了黄昏的暮色。“伯蒂,”他说,“我们之所以要保护你,让你安全,这其中有许多原因。” 伯蒂说:“杀害我家人的那个人,那个想杀我的人——你肯定他还在外头吗?”这件事他已经考虑了一段时间了,他知道他想要什么。 “是的,他还在。” “那么——”伯蒂说出了那句他无法想象自己会说出口的话,“我想上学。” 赛拉斯是个处变不惊的人。哪怕世界到了尽头,他也不会心慌意乱。但是现在,他的嘴张开了,眉头皱成一团。他只说了一句:“什么?” “我在这个坟场里学到了很多东西。”伯蒂说,“我可以隐身,可以蛊惑他人。我可以打开食尸鬼之门,我知道星座。可是外面还有个世界,里面有大海、岛屿、失事的船,还有猪。我的意思是,那里有许多我不知道的事。这里的老师教了我许多,可我想知道更多的东西。说不定哪一天我要到那个世界生活呢。” 赛拉斯不为所动,“不可能。在这里我们可以保证你的安全。到了外面,什么事都可能发生。到了外面,我们怎么保护你?” “对,”伯蒂同意说,“你刚才说的潜能就是这个意思——什么事都可能发生。”他沉默了一会儿,接着又说:“有人杀了我妈妈、爸爸和姐姐。” “对,是有人这么干了。” “是个男人?” “男人。” “这就是说,”伯蒂说,“你的问题问错了。” 赛垃斯扬起一边眉毛,“错在哪里?” “这么说吧,”伯蒂说,“如果我去了那个世界,问题不是谁将保护我的安全、不让他伤害我——” “不是吗?” “不是。问题是,谁将保护他的安全,不让我伤害他。”
24这孩子是个模范学生,就是不容易让人记住。他大部分课外时间都待在有一架架旧书的英语教室里,还有就是学校的图书馆,那是个装满了书和旧椅子的大房间。他在那里看书,像某些孩子吃东西一样狼吞虎咽。 别的孩子也记不住他。当然,他坐在他们面前的时候,他们知道他是谁,但只要看不见这个名叫欧文斯的孩子,他们就想不起他了,也没有想起他的理由。如果让八二班的所有孩子闭上眼睛,列举班上的二十五个男生和女生,那么欧文斯一定不在名单上。他的存在简直像幽灵一样难以捉摸。 当然,如果他在场,情况就不同了。
25伯蒂习惯于不被人注意,习惯于置身于阴影中。 如果人们的眼光总是很自然地从你身上滑开,那么,一旦有眼睛盯着你,有人朝你的方向看,有人注意你,你就会非常在意。如果你在别人心目中总是几乎不存在似的,那么一旦有人对你指指点点,而且跟踪你……这种事就非常显眼。
26 “亲爱的,干得好。”一个身穿白衣的高个子女人在他身后说,“先隐身,然后是恐惧大法。” “谢谢。”伯蒂说,“我还从没在活人身上试过恐惧大法呢。我是说,我理论上知道,但是……” “很灵光。”她开心地说,“我是安贝拉·佩森。” “伯蒂,诺伯蒂·欧文斯。” “你就是那个活孩子?山上坟场里的?真的吗?” “嗯。”伯蒂真没想到,坟场之外居然还有人认识他。安贝拉敲打着墓碑一角。“罗迪?波尔图纳?在家吗?看看谁来了?” 于是就有了三个。安贝拉介绍伯蒂给他们认识,伯蒂同他们握手,说:“我很荣幸。” “欧文斯先生刚才恐吓了几个孩子,他们活该。”安贝拉解释道。 “干得好。”罗德里克·佩森说,“是不是有几个粗鲁的家伙行为不轨?” “他们欺负别人。”伯蒂说,“逼着别的孩子把零花钱交给他们。就是这样的事。” “让他们感到恐惧当然是个良好的开端。”
27他拿起自己的书包,享受着走在阴影里的舒适,回到了家中。 和活人一起上学并不能免除伯蒂向死者学习的任务。长夜漫漫,有时伯蒂会道歉,然后在午夜来临之前筋疲力尽地爬到床上。大部分时间里,他一直在坚持。 彭尼沃斯先生这些日子没什么好抱怨的。伯蒂学习认真,提问积极。今晚伯蒂问到了闹鬼术。他的问题越来越具体,让彭尼沃斯先生有些着急——他自己其实从来没有真的用过这些法术。 “我到底怎么才能在空中变出一个冷点?”伯蒂问,“我想我已经掌握了恐惧大法,怎么才能练成恐怖大法呢?” 彭尼沃斯先生叹了口气,竭力向他解释,解释完的时候已经是凌晨四点了。 伯蒂第二天上学时很累。第一节课是历史。这门课伯蒂大部分时间都很喜欢,虽然他常常需要压住冲动,避免说出“事情不是那样的”、“在现场的人不是这么说的”之类的话。但今天上午,伯蒂觉得要竭尽全力才能保持清醒不打瞌睡。 他拼命集中精力听课,所以没怎么注意周闱发生的事。各种念头在他心里乱作一团,一会儿是课堂上讲的国王查理一世,一会儿是自己的亲生父母,还有欧文斯夫妇,以及自己从前有过、现在却怎么也回忆不起来的另一个家庭。
28伯蒂一言不发。过了一会儿,他说:“去学校不光是学习,还有别的。坐在一个坐满了人、所有的人都在呼吸的房问里,你知道这是一件多么舒服的事吗?”
29 “这么说,你逃跑了?”一个女孩的声音说。 伯蒂什么也没说。 “活人和死人的区别就在这里。”那声音说。 尽管看不见那个会巫术的女孩,伯蒂依然知道这是丽萨·赫姆斯托克在说话。 “死者不会让你失望。他们有过自己的生命,做过他们做过的事。死者是不会改变的。而活人呢,他们总是会让你失望,不是吗?本来,你遇到的是一个非常勇敢、高尚的男孩,可后来他长大了,逃跑了。” “这不公平!”伯蒂说。 “我认识的那个诺伯蒂·欧文斯不会对坟场里照顾他的人不辞而别。你会伤了欧文斯夫人的心。” 伯蒂没有想到这一点。他说:“我和赛拉斯吵架了。” “然后呢?” “他要我回到坟场,不要去上学。他认为去学校太危险了。” “为什么?以你的天分和我的魔力,他们不会注意到你的。” “我卷进去了。有孩子在欺负其他孩子,我想阻止他们。我让别人注意到了我……” 现在他可以看见丽萨了——只是一个若有若无的形状,薄雾一般,在小巷里跟着伯蒂。 “那个人就在这里的某个地方,他想杀死你,就像他杀死你的家人一样。”她说,“我们在坟场的这些人,都希望你活着。我们希望你给我们带来惊奇,带来失望,让我们佩服,让我们高兴。回家吧,伯蒂。” “我想……我对赛拉斯说了些不中听的话。他一定生气了。” “他生气是因为他关心你。”她说。
30伯蒂照他说的做了,他紧紧抱住他的保护人,然后一起穿过黑夜,朝坟场飞去。 “对不起。”伯蒂说。 “我也要说声对不起。”赛拉斯说。 “疼吗,”伯蒂问,“汽车那样撞你?” “疼。”赛拉斯说,“你应该感谢你的女巫小朋友。她找到我,告诉我你有麻烦,还说了是什么样的麻烦。” 他们落在坟场的地面上。伯蒂看着他的家,仿佛头一次看到一样。他说:“今晚发生的一切都很愚蠢,对吗?我是说,平白无故地冒风险。” “诺伯蒂·欧文斯,很多事你不知道,你不知道风险有多大。你这个小家伙。” “你说得对。”伯蒂说,“我不回去了。不回那所学校了。我不喜欢。”
31“还疼吗?”孩子问。 “有一点儿,”他的保护人说,“但我恢复起来很快。我很快就可以像以前一样了。” “你会死吗?像上次那样突然走到汽车前面?” 他的保护人摇了摇头,“要杀死我这样的人还是有办法的,”他说,“但汽车不行。我是个很结实的老家伙。” 伯蒂说:“我真的做错了,是不是?去学校本来不应该引起任何人的注意,可我却和那些孩子搅到一起了。下面的事你都知道,牵扯出了警察这些麻烦事。都是因为我太自私了。” 赛拉斯扬起一边眉毛,“你不自私。你想和自己的同类在一起,这很好理解。只不过,活人的世界比我们这里要复杂些,而且我们无法像在这里一样保护你。我希望你绝对安全,”赛拉斯说,“但是,对你们活人而言,只有一个地方是绝对安全的——只不过,你们要等到所有的历险结束、一切都不再重要之后,才可以到达那个地方。” 伯蒂把手在托马斯·R·斯托特(1817—1851,认识他的人无不痛悼)的墓碑上擦了擦,青苔在手指下面变成了细屑。 “他还在那外面,”伯蒂说,“杀死找家人的那个家伙。我需要了解人类。你还是不让我离开坟场吗?” “不,那是个错误,我们都从中吸取了教训。” “什么教训?” “我们应该尽力满足你的各种兴趣,比如听故事、看书、了解这个世界。要实现这一切,还有其他的途径,比如图书馆。除了学校,其他许多地方同样能让你的周围坐满活人,比如剧院或电影院。” “剧院和电影院是什么?跟足球差不多吗?在学校的时候,我很喜欢看他们踢足球。” “足球,晤,对我来说,球赛开始的时间一般都嫌太早了。”赛拉斯说,“但是,等下一次卢佩斯库小姐在这里的时候,她可以带你去看球。” “我会喜欢的。”伯蒂说。 两人开始朝山下走。赛拉斯说:“过去的几个星期里,我们留下的痕迹太多了。他们仍然在找你,你知道的。” “这话你以前说过。”伯蒂说,“你怎么知道的呢?他们是谁?他们要干什么?” 但赛拉斯只是摇摇头,再也不说话了。伯蒂拿他没办法。
32他想念坟场大门外的那个世界,但是他知道那里不安全。至少目前还不安全。坟场是他的世界、他的领地,他为此自豪。他爱这个地方,只有十四岁的孩子才会如此喜爱某个地方。 可是…… 在坟场,任何人都不会改变。跟小时候的伯蒂一起玩的那个小孩现在依然是小孩,已经比伯蒂小四五岁了,每次见面,他们可谈的东西都比上次更少。 萨克雷·波林格同伯蒂现在的身高和年龄一样,和他在一起时脾气变得好了许多。他会和伯蒂一起在晚上散步,把发生在他朋友身上的不幸遭遇讲给伯蒂听。一般来说,这些故事的结局都是:那些朋友被送上了绞架——其实他们没犯什么罪,完全是搞错了;还有些朋友被送到美洲的殖民地,但只要他们回到英国,还是会被绞死。 丽萨·赫姆斯托克却有些变化。过去的六年里,她一直是伯蒂的朋友。可现在,伯蒂下到那片荨麻地的时候,她很少在那里;偶尔在的话,她脾气也很不好,常常和他吵架,十分粗鲁。 伯蒂和欧文斯先生谈论过这个问题。 思索片刻之后,父亲告诉他:“我想女人都是这样。她喜欢孩子时的你,现在你长成了一个年轻人,她很可能不明白你的变化。从前,我曾经每天都和一个住在鸭塘边的小姑娘玩,一直玩到她有你这么大的时候。后来她却往我头上扔苹果,再也不和我说一句话,这种情况一直持续到我十七岁。” 欧文斯夫人嗤之以鼻,“我扔的是梨子,”她不依不饶地说,“而且我很快就又和你说话了。我们在你堂兄奈德的婚礼上还跳了一曲呢。那时离你的十六岁生日才过去了两天。” 欧文斯先生说:“你当然是对的,亲爱的。”他朝伯蒂挤挤眼睛,意思是别把她这些话当真,还无声地做了个“十七”的嘴型,以此说明事实真相。 伯蒂一直没有让自己跟活人交朋友,他那短暂的校园时光带来的只有麻烦。但他记得斯卡莉特。她走后的几年里,他一直想她,但他早就认清了一个事实:他永远也见不到她了。可现在,她出现在他的坟场里,他却没认出她来……
33伯蒂说:“在这个坟场里,你是最老的。我来是想和你谈谈,听听你的建议。” 短暂的沉默。没有什么人来杀戮者这里听建议。杀戮者负责保卫。杀戮者等待机会。 “我知道,可是赛拉斯不在,我不知道还应该找谁商量。” 什么声音也没有。回答的只有沉默,伴随着灰尘和寂寞。 “我不知道该做什么。”伯蒂老老实实地说,“我想我可以查出是谁杀死了我的家人。那个人还想杀死我。但是,这就意味着我要离开坟场。” 杀戮者一言不发。触须般的烟雾在房间里纠缠着。 “我不怕死。”伯蒂说,“只是,有那么多我喜欢的人花了那么多时间来保护我的安全,来教育我,保卫我。” 还是寂静。 然后他说:“这件事我一定要做,靠自己。” 好。 “就这些。对不起,打扰了。”
34伯蒂知道死者聚集在他们周围,看着这个场面,但他强迫自己不去想他们。他让自己在这座丑陋的坟墓上找了个较为舒适的位置坐下,感觉自己就像陷阱里的诱饵—一这种感觉可真不好。
35那人赞同地点点头,“对,如果你愿意这么说的话。比如说,从死亡中可以得到一种魔法:一样东西离开了这个世界,就会有别的某样东西进入这个世界,填补空缺。” “你杀死我的家人,就因为——因为什么?因为魔法?太荒唐了。” “不,不是这样。我们之所以要杀死你,是为了自我保护。很久以前,还是在金字塔时代的埃及,我们中的一个人预言,有一天将有这样的一个孩子出生,他可以行走在生者与死者之间的模糊地带。如果这个孩子长大成人,这就意味着我们这个组织、我们代表的一切将终结。伦敦还是个村庄之前,我们就在努力测算;在新阿姆斯特丹成为纽约之前,我们已经把你们一家控制在我们的视线范围之内。为了对付你,我们派出了我们认为是所有人中最出色、最危险、下手最准的人。”
36丹迪先生站在食尸鬼之门边缘的一块石头上朝下看。然后,他抬起眼睛看着伯蒂,咧着嘴笑了。 “我不知道你刚才做了什么,”丹迪先生说,“但显然对我没起作用。”他从口袋里掏出戴着手套的手,手里拿着一支枪,对着伯蒂,“这件事,我十三年前就该做了。”丹迪先生说,“不能信任他人呀。如果事情重要的话,你必须亲自去做。”
37斯卡莉特再一次愣愣地说:“你知道会发生这样的事。” 这一次,伯蒂什么也没有说。 她看着他,仿佛不再知道对方是谁,是什么。“你早就知道,知道杀戮者会吃了他,所以你才把我藏在那儿,对不对?如果是这样,那么,我是什么,诱饵吗?” 伯蒂说:“不是这样的。”稍顿,他才接着道,“我们都还活着,对吗?他再也不会烦我们了。” 斯卡莉特觉得怒火在胸中聚集。恐惧没有了,她现在唯一需要的就是大喊、发泄。她努力压下这种冲动,“其他那些人呢?你把他们也杀了?” “我谁都没杀。” “那他们在哪儿?” “一个在深墓下面,脚脖子断了。另外三个,怎么说呢,离这里很远。” “你没有杀他们?” “当然没有。”伯蒂说,“这里是我的家,我怎么会希望他们永远在这儿游荡,直到时间尽头?”接着他又说,“你瞧,没事了。我把他们全打发了。” 斯卡莉特从他身边退开一步,“你不是人。人不像你这样。你和那个人一样坏。你是怪物。” 伯蒂脸色惨白。这个晚上发生了这么多事,他经历了这么多事,然而,这句话却是让他最难以接受的。“不,”他说,“不是这样的。” 斯卡莉特慢慢后退,离伯蒂越来越远。
38赛拉斯离开那女孩和她妈妈时,她们还在厨房里讨论着搬回苏格兰会遇到的种种挑战。诺娜答应给斯卡莉特买个手机。她们几乎记不得赛拉斯曾来过,而这正是赛拉斯想要的效果。 赛拉斯返回坟场时,发现伯蒂坐在方尖石塔旁的半圆形剧场里,脸色阴沉。 “她怎么样?” “我取走了她的记忆。”赛拉斯说,“他们将返回格拉斯哥,她在那里有朋友。” “你怎么能让她忘记我?” 赛拉斯说:“人们希望忘记那些难以置信的事,只有这样,他们的世界才安全。” 伯蒂说:“我喜欢她。” “对不起。” 伯蒂想笑一笑,但实在笑不出来,“那些人……他们提起在克拉科夫、墨尔本和温哥华遇到的麻烦,是你干的,对吗?” “不止我一个人。”赛拉斯说。 “还有卢佩斯库小姐?”伯蒂问。他看到了保护人脸上的表情,于是追问了一句,“她好吗?” 赛拉斯摇摇头,伯蒂不敢看他的脸。“她战斗时很勇敢。她是为你而战的,伯蒂。” 伯蒂说:“杀戮者干掉了那个杰克,其余三个掉进了食尸鬼之门。还有一个在卡斯泰尔斯坟墓里,受了伤,但还活着。” 赛拉斯说:“他是最后的杰克了。我得赶在日出之前和他谈谈。” 吹过坟场上的风很冷,但赛拉斯和那孩子似乎都没感觉。 伯蒂说:“她怕我。” “对。” “可是,为什么?我救过她的命,我不是坏人。我和她一样,我也是活人。”他又说,“卢佩斯库小姐怎么死的?” “死得很英勇。”赛拉斯说,“战死的,为了保护他人。” 伯蒂的眼神黯淡了,“你应该把她带回来,带到这里,埋在这里。那我就可以和她说话了。” 赛拉斯说:“那是不可能的。” 伯蒂的眼睛一阵刺痛。他说:“她管叫我尼米尼,以后再也没有人会那样叫我了。”
39伯蒂这一生中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忐忑不安过。他回到欧文斯夫妇的坟墓,很高兴地看到父母都在那里等着他。但是,走近之后,他的兴奋变成了担忧:为什么欧文斯夫妇分别站在坟墓的两边,好像他们是彩绘玻璃上的人物,脸上的表情也让人难以捉摸。 他父亲朝前走了一步,说:“晚上好,伯蒂。我想你一切都好吧?” “还行吧。”伯蒂说。父亲的朋友提出同样的问题时,欧文斯先生总是这样回答。 欧文斯先生说:“欧文斯夫人和我一辈子都想有个孩子。我想,即使我们真的有个孩子,也绝不会比你更出色,伯蒂。”他自豪地看着儿子。 伯蒂说:“啊,谢谢你。可是……”他转身去看妈妈,觉得妈妈总可以告诉他这是怎么回事,可她已经不在那里了。“她去哪儿了?” “哦,对了。”欧文斯先生似乎有些不自在,“你也知道你妈,总有忙不完的事。嗯,你不知道该说什么,是吗?” “是的。”伯蒂说。 “我想,赛拉斯在等你。”父亲说,然后就不见了。
40 伯蒂说:“告诉我荣誉卫士是怎么回事,赛拉斯。你是其中一员,卢佩斯库小姐也是。别的还有谁?你们有很多人吗?你们是干什么的?” “我们的工作不是很多。”赛拉斯说,“大部分情况下,我们只守卫交界地带。我们保护交界之处。” “什么样的交界处?” 赛拉斯没有说话。 “你是指阻止杰克那一伙人吗?” 赛拉斯说:“我们做的只是不得不做的事。”话语里透着疲倦。 “但你们做得对,我是说阻止杰克那些人。他们很可怕。他们是怪物。” 赛拉斯朝伯蒂走近一步,伯蒂稍稍仰起点头,这样才能看见这个高个子男人苍白的面容。 赛拉斯说:“我做的事并不总是正确的,年轻的时候……我做过的事比杰克做的更坏,比他们中的任何一个都更坏。那时的我是个怪物,伯蒂,比怪物还要坏。” 他的保护人是在说谎还是在开玩笑,这一点,伯蒂的心里连想都没想过。他知道赛拉斯说的是真话。他说:“可你现在不是那样了,对吗?” 赛拉斯说:“人会变的。”然后就不做声了。 伯蒂不知道他的保护人赛拉斯是不是在回忆往事。 半晌,赛拉斯说:“能成为你的保护人,我很荣幸,年轻人。”他的手消失在披风里,再次出现时拿着一个破旧的钱包,“这是给你的。拿着。” 伯蒂接过钱包,但没有打开。 “里面有钱,足够你在这个世界上开始生活,但仅此而已。” 伯蒂说:“我今天去看阿隆索·琼斯,但他不在,或者他在,可我看不见他。我想要他给我讲讲他去过的那些遥远的地方:海岛、海豚、冰川、山峰,那些地方的人,他们怎么吃饭、穿衣。”伯蒂犹豫了一下,又说,“那些地方,它们还在那儿。我是说,外面有整整一个世界。我可以看看吗?我可以去吗?”
41伯蒂说:“如果我改主意了,我还能回来吗?”很快,他自己做出了回答,“就算我回来,这里也只是一个地方,再也不是家了。” 赛拉斯说:“你要我陪你走到大门口吗?” 伯蒂摇摇头,“最好还是我自己一个人走过去。赛拉斯,今后你要是遇上什么麻烦,告诉我。我会来帮忙的。” “我,”赛拉斯说,“不会有麻烦。” “对,我也觉得你不会,但万一有的话,一定联系我。”
42有一个苍白、丰满的人影在开着的小门旁边等着。他走近的时候,她朝他笑了。月光下,她的眼中有泪。 “你好,妈妈。”伯蒂说。 欧文斯夫人用指关节揉揉眼睛,又用围裙轻轻擦了擦,摇摇头,“你知道从现在起你要干什么吗?” “看这个世界。”伯蒂说,“惹些麻烦,然后从中脱身。看看丛林、火山、沙漠、海岛是什么样子。还有人,我想见好多人。” 欧文斯夫人没有马上回答。她望着他,唱起了一首伯蒂记得的歌。 他很小的时候,她经常唱这首歌给他听,唱这首歌哄他睡觉: 睡吧,我的小宝贝, 一直睡到自然醒来。 如果我没有说错, 长大后你会看到整个世界…… “你没有说错。”伯蒂低声说,“我会的。” 亲吻你的爱人. 跳着优美的舞蹈, 找寻你的名字 和埋着的宝藏…… 这一次,欧文斯夫人总算想起了这首歌的最后几句,她接着唱道: 面对生活, 面对生活的痛苦、生活的乐趣, 走遍千山万水。 “‘走遍千山万水’。”伯蒂重复道,“这是个挑战,但我会尽力的。” 他想像小时候那样抱住妈妈,可他拥抱的只是一片薄雾,小路上只有他一个人了。
43伯蒂下了山,向着生活、向着城市、向着黎明走去。 他的箱子里有护照,口袋里有钱。他的嘴唇上跃动着一丝微笑,但这抹微笑中带着警惕。 毕竟,这个世界是个比山上的小坟场大得多的地方,那里会有危险,会有种种神秘事件。 他会结识新朋友,会重逢老朋友,会犯错误,会走过许多道路,然后,最后,他才会回到坟场,或者和那位骑灰马的女士—起驰骋。 但在现在与那时之间,存在着生活。 伯蒂睁着双眼,敞开心扉,走进了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