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人人都出家,人类怎么延续”问题回答的异议
写下这段文字是因为看到网上一位佛门法师的几则答对,有些不解。我对佛教没有学习过,贸然说出自己的疑问很容易现眼。但又一想,我是个要脸的人吗?所以还是说一句吧。
我有疑问的是这些答对中的“上大学问题”,讲的是一位女教师问大师“如果世人都出家,人类还能延续吗”,大师对曰“你希望自己的孩子考个好大学吧?但如果所有的孩子都上大学,不就没人种田了吗”?(为了减少篇幅,对问答过程大幅精简了)
“人人都上大学,谁去种田”,看起来和“人人都出家,人类怎么延续”在逻辑上是相同的,但前者真的能像大师所说的一样,形成对后者为何不成其为问题的解答吗?不能。因为前者不成其为问题的原因是,客观上因为不是人人都能上大学,所以不会没人种田;主观上因为提问的女教师只是希望自己的女儿上大学,而并不设想所有人都上大学,因而“所有人都上大学会怎样”对她并不会成为问题。但如果后者延续着这样的逻辑推演,得到的结论将是客观上不会出现人人都出家的情况,所以人类延续不会受到影响;主观上大师并不设想人人都出家,因此“人类无法延续”并不成其为问题。要知道“出家”只是手段,其目的在于“正果”、解除一切苦厄——这也是佛教的终极目标。因此沿着“上大学”问题的逻辑来推演“出家”问题得到的结论,不啻在说佛教的终极目标并不设想人人都能解除苦厄,佛门中人自己也不相信所有人都能通过佛法解除苦厄。如此若是“上大学”问题能够形成对“人类延续”为何不成其为问题的解答,不但佛教普渡众生的公众形象算是完了,连佛教理想的普适性都被自行否定掉了——这不是越描越黑了吗?
很显然,大师的回答并没有真正解决“人人都出家,人类怎么延续”这个问题,而只是暂时糊弄住了提问的女教师。为什么大师宁可冒着逻辑问题暴露,进而导致教义核心遭到质疑的风险,也不对这个问题进行正面的回答呢?正面回答对大师的弘法,或者说布道,又或者,辩论,更为不利——这是一个合理的推论;那么其原因呢,难道竟会是,人类无法延续的问题对于佛教来说的确是无解的,也即如果真的出现所有人都通过佛法解脱里一切苦厄,就必然导致人类无法延续吗?
那样的话岂不意味佛教解脱苦厄的方法根本无法普惠天下,或者说,绝对不能让它“普惠”天下吗?
事实是,人类的存灭,道德、正义的兴废,民生的甘苦,从来不在佛教思想考虑之列——我是这样理解的。佛教考虑的,是如何解除人类的一切苦厄。人之所以会为了个人的荣辱而苦闷愤懑怨憎妒恨,在于人站在自身感受的立场上审视其遭遇。同理,家国的命运所以牵动人心,也是在于家国是个人利害的依托、感情之所牵系而已。然而站在全社会的高度上看,个人不过其千万亿分之一,喜怒哀乐乃至生死,不过如一掬难动沧海之波,有何值得悲欢之处。人类这个物种发展至今,文明、王朝、族裔湮灭于历史长河中的何其众多,现存的得以幸存各有缘故,也并非有天命存在、兴盛的必然——自然也存在未来覆亡的可能。而谁存谁亡,人类这个物种也不会因此戛然灭绝。总而言之,当由固有的立足点上升一个层次之后,所有的利害都将显得不再重要;因此如果能摆脱自身的一切立场,所有的苦厄都将不复存在——佛教思想的核心之一,便是如此。所以,佛教思想在人类延续这个议题上的投射,其真实的面貌应该是:若能摆脱身为人类的立场来考量,人类区区一个物种的存续根本没有什么所谓;纠结于人类能否延续这个问题,意味着觉悟的境界停留在人类的层次上,那就必然不可能摆脱得掉人类这个物种本质上的苦厄,比如生老病死、竞争,等等等等;人类灭绝又如何,本来也是出现并不一定、延续亦无必然的,灭绝就灭绝呗。
很显然,对于芸芸众生来说,这样的思想内核是绝对接受不了的,无论他是相信吃斋行善就能“有好报”、烧香磕头就能消灾圆梦的信众或潜在信众,还是普通的无神论者。因此诚实地正面回答这个问题,对于大师的弘法,或者说布道,又或者,辩论,都是将是极为不利的;更严重的是,将会给佛教在人们心中“善”的通常形象带来颠覆性的冲击,给佛教世俗化的策略带来毁灭性的影响。
言及此处,有必要说一句题外话:大师的回答,现在看来漏洞很明显,为什么提问的女教师却“愕然”了呢?不记得是什么人说过,如果一个人的世界观因为一篇文章、一部电影、一场演讲而改变,那只能说明这个人此前根本并没有世界观。一篇文章、一部电影、一场演讲,包含的信息量非常有限,充其量只能是对“世界”中的某个问题,至多某方面问题的阐释。它对所谓世界观的影响,当如投石入水:如果波动整片水域,那只能说明这个人的世界观,可能只有一片小水洼那么大……所以,是的,之所以女教师会被大师漏洞明显的技巧唬住,大约是因为对于“人类延续”这个问题,女教师的认识还很不够——甚至很有可能只是一个偶然出现的念头而已。
我们的生活中有很多这样的例子:有时候我们偶然生出个念头,看来很好地解释或者解决了社会上的某个问题,我们从此一直对它的正确性确信不疑,并为自己能有这样的见识自鸣得意;然而与了解更多信息或者认识更为深刻的人聊过之后,我们才发现自己之前不是只看到了表面现象,就是其实只看到了事物的一个侧面或一部分。
譬如笔者自己就曾对北京地铁宣武门站换乘通道的设计大加挞伐,经知道一些内情的朋友说明才知道在中国自身的技术实力、成本、需求等多方面的压力下,其已经是比较好的选择了。
所以,提问的女教师可能对佛教思想并无深入的了解,只是偶然间想到,出家之后不进行性行为这一情况极端到“所有人”这个层次时,会出现人类无法延续的问题,于是自以为抓住了佛教思想的痛脚,而并未延伸地去想佛门中人遭遇这一问题时会怎样开脱;因而在大师出乎其意料地给出了一个“解释”的时候,便陷入了对自身观点的确信突然受到挑战带来的错愕之中。
当然,并不能因此看低提问的女教师。在同专业人士辩论、探讨、学习时,“外行”当然是处于弱势地位的。我们的那些“念头”,对我们来说只是生活中的花边儿,对内行来说却是饭碗;我们只是偶尔想想罢了,内行却可以整天琢磨它——这就是人家的工作。我们的想法不够深入简直太正常了,这没有什么好惭愧的;相反,从另一个角度上看,很多时候推动技术革新、学术发展、社会进步的恰恰就是外行人的怪念头呢。
言归正传。佛教既作为一种宗教存在,世俗化便不但是其自身及其载体生存的必要,更是一定程度上的自身价值实现的基础。而“人类延续”这样的问题之所以存在于“女教师们”心中,根源就在于佛教教义与“世俗”接受程度之间存在落差。大师所以采用那样的公关手法,善意地想来当也是受这种落差和佛教世俗化的需要双向压迫所致——但笔者对于这种做法仍然不能苟同。
包括佛教和佛教徒在内,所有宗教和宗教人士的立身之本,在于发现和传播解释社会现象的思维方式;决定彼此境界与成就高下的,不仅是其“解释”的系统性和完整性,还有能够为烦恼苦闷的世俗中人提供多少帮助。而大师对“人类延续”这个问题的回应,并未提供符合宗教定位的价值。对比大师对另一个问题的回答,可以明显地看出这一点。
来访者问“你在公众场合都是吃素食,一个人在房间的时候会不会吃肉呢”?大师回答“开车时安全带是为自己系还是为警察系?若是为警察,当着警察的面会系,不当着警察的面就不一定了;若是为自己系,有没有警察根本没有区别”。(同样的,问答过程大幅精简了)对于这个问题,大师的回应借遵守交规是为了保护自己,不是为了应付交警,因此不会因有没有交警在侧而有所差异的逻辑,阐明了持戒是为了自己,因此志于磨练自己、提高自己的人没有必要当人一套背人一套的道理。而对于“人类延续”这个问题,大师的回应既没有解开“女教师”的疑惑,也没有阐明为什么不必为“人人都出家,人类会无法延续”而苦恼。两相对比,“吃肉”问题近乎对佛教徒诚信的质疑,可以看成是有些过分的调侃,甚至是恶意的人身攻击。大师巧妙地回击了挑战,成功地捍卫了佛教和佛教徒的形象。而“人类延续”问题则是对佛教教义本身——解脱一切苦厄的解决方案是否具有普惠天下的可能性的疑问,大师却只是靠着近乎诡辩的技巧,暂时蒙住了提问的人。■■■■■■■■诚然,“吃肉”问题中的道理更易于理解,对受众智慧的要求更低;而人类延续问题中的道理如前所言,芸芸众生接受起来有障碍,对受众的智慧要求和芸芸众生眼下的智慧水平之间有落差。但将自身发现、钻研的,解释社会的思维方式传播给芸芸众生,帮助我们提高境界、解除苦闷,不正是佛教和佛教徒立身的根本?■■■■■■■■■■■■■■■■■■■■■■■■■■■■■■■■■■■■■■■■■■■■■■■■■■■■■■■■■■■■■■■■■■■■■■■■■■■■■■■■■■■■■■■■■■■■■■■■■■■■■■■■■■■■■■■■■■■■■■■■■■■■■■■■■■■■■■■■■■■■■■■■■■■■■■■■■■■■■■■■■■
更何况笔者认为,在佛教终极教义与芸芸众生当前的接受能力之间,并非不存在“软着陆”的可能。
人类社会演变至今,形态已有多次巨变。生活在封建时代、奴隶时代的人,对于现今的人人平等,想必完全无法想象;生活在男尊女卑的时代的人对于现今的男女平等也是一样。参考于此,现在看来的,按照佛教教义修行所需的出家和持戒,与人类繁衍之间不可调和的矛盾,一定就真的不可调和吗?
笔者作为一个外行人看来,出家、持戒的目的,乃是依靠外力,将修行者与日常生活中种种对修行不利的外界影响隔离开来;对于修行者来说,出家、持戒不过是令修行更快出成果的工具而已。譬如出家所以要粗茶淡饭,最基础的一个原因是:倘若有了吃得好点、精细点,吃这个而不是那个的想法,自然是先有了对食物好坏精粗的评价,以及做出评价的立足点;而摈弃不了这些,便解脱不了求好而不得的苦闷、见他人好而自己差的苦闷、与别人在好坏评价上的分歧带来的苦闷——戒律能让修行者借助外力从所谓的日常生活中对食物“去粗取精”的“理所应当”中脱身出来;无论修行者的修为是否达到了悟断口腹之欲的水准,先把他的行为限制在对食物不加选择上——尽管实际上是无从选择——从而给修行创造个独占的环境、正式开个头。这肯定会让习惯了那些“理所当然”的人非常不适,对有强烈食物偏好的人来说肯定更是无异于一场苦役,但正如司机对交规的感受那样——如果一个司机想的始终是“凭什么红灯的时候要我停下来让别人走这样侵犯我的利益”“并个线还要打灯这么麻烦真是吃饱了撑的”“定交规的时候我又没同意凭什么罚我钱”,那么他当然会无可避免地时刻感觉被束缚着,处在自己被抢劫了的焦躁愤懑之中;但如果他从内心里接受了交规是所有道路使用者在路权分配矛盾上的相互妥协,是对包括自己在内的所有道路使用者利益乃至生命安全的保护,他的驾驶行为完全落入交规规定的范围之内,自然得就像交规规定范围以外的空间根本不存在一样,那么他根本不会感觉到有束缚存在,交规对于他,就和并不存在没什么区别——悟断了口腹之欲后,食物的静粗、多寡,等等等等,都不会给人的心带来任何影响。自己吃龙虾,别人吃糠麸不会让他自得;自己喝可乐,别人喝拉菲也不会让他自苦。鲍鱼海参,窝头咸菜,对于他都只是“能吃”而已,再没有区别,也再无所谓选择——无论是为了满足口腹之欲或者虚荣心而选择“好”的,还是为了遵守戒律的要求而选择“差”的。此时修行的目的已经达到,无论吃什么,对他都没有区别,因此无所谓破戒,也就无所谓戒律了。
事实上,那个流传很广的,据说是佛教经典里的,用渡河和船对修行和佛法进行的比喻,讲的就是这个道理。修行的目的,是为了悟断一切苦厄,到达正果的“彼岸”;而佛法只是了断一切苦厄的工具,就像船是渡河的工具一样。当我们渡过了河,登上岸之后,不需要背着船上路;佛法同理,戒律也是如此。
性、繁殖的问题看起来比饮食要复杂不少,但在带给人“怨憎会、爱别离、求不得”这些苦闷的道理上是相通的——如果有朝一日,人们普遍悟断了它们带来的苦恼,诸如贪慕美好却求之不得的怨与恨,见旁人多且佳而自己寡淡的妒与躁,自觉不如人美好的羞与恼,为求一时欢愉不顾后果招致恶果下的苦与痛,等等等等,能够享受所得、淡然所逝、无谓胜负得失……性与繁殖不会再给人带来任何苦厄,修行的目的已经达到,依靠与性有关的戒律来帮助修行便成了历史,戒忌性行为也便不再必要。那时,人类延续与采用佛教的方式解脱一切苦厄,便不再是不相融的了。
虽然我们现在没法想象那样的境界、那样的世界是什么样子,想象不出见到一个不如自己的同事、邻居娶了一个漂亮老婆时怎么可能心中不起波澜,就像每日粗茶淡饭的我们很难理解那些吃蝙蝠、喝茅台到想吐的人的苦恼,但却不能否定它存在的可能性(就事论事,并非暗示笔者对那些网络上爆出的“携美同游”的僧人持信任态度。事实上,对于所描述的达到或者接近正果的境界,笔者并不相信在我们这个时代里能够有多少人真正拥有)。就像我们在公交车、地铁上被人踩了脚、被人挤得很不舒服、差点摔倒,那人却没说对不起时,我们很难不去指责他几句;同时却的确有一些人,遇到同样的情况竟然能一笑置之——尽管我们完全不能理解他们。而在我们的思想和他们的境界之间的“软着陆”,就是在指责的时候不说脏话、方式平和、不求后报。
【写在后面的话】这段文字也是以前的欠账,但这次想着要还的时候翻出来一看,却发现已经很完整了,不像还缺什么内容,想不起来当时还有什么想说而没说出来的了。所以“沉淀”了几天之后,就简单修饰一下、补充上背景信息,发出来了。
P.s.草稿中记录着一行小字,应当是偶有所得随手记的;懒得去查当年有没有发在哪个平台上了,一并放在这里吧:
圆满只一夜,缺恨卅倍之。劝君莫比月,姻缘恰短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