快速注册

《西游记》

无底洞爱情故事

聆雨子 2020-05-03 11:11:08

（我在2007年开始动笔写“《西游记》中的12生肖”系列，基本是一年一篇的进度，到如今，差不多算完成了。本篇末尾处，附有此系列部分文章的链接。）

今年是鼠年，这篇写的，是无底洞里的金鼻白毛老鼠精。

中国人在想象力上素来一根筋，因而作为一种难登大雅之堂且名列四害的动物，老鼠在神话与民间传说中的位置始终是边缘化的。思前想后，稍稍正面一点可爱一点的形象，除了宝玉为了哄骗春睡方醒的林妹妹而临时编出的那个耗子精偷香芋的悄悄话之外，也只剩下部分隐匿民间的江湖汉子，不介意在绰号上（比如锦毛鼠白玉堂和白日鼠白胜）稍稍地个性化反传统一回。

这种歧视直持续到当代动漫，甚至迪斯尼的米奇传入之后，老鼠的反社会嘴脸在黑猫警长与邋遢大王时代依然如故，第一次脱贫，估计得等到《舒克与贝塔》或者《蓝皮鼠与大脸猫》

从这个意义上来说，将老鼠塑造成美丽女体的《西游记》，不愧是中国神魔小说里最出色与最有创造精神的先行者。

毕竟我们那些人妖相恋的范本，几乎早早被皮毛光鲜华美而又富于阴柔韵味的狐狸所占满，以至于偶然出一条白蛇，就新奇到成了千古绝唱。

居住在陷空山无底洞的金鼻白毛老鼠精，是西游路上出现较晚的妖怪，即使是女妖，也已经有白骨精，蝎子精，铁扇公主，蜘蛛七姐妹，比丘国美后，甚至金角银角大王的干娘九尾狐奶奶，牛魔王的小妾玉面狐狸，九头虫的老婆碧波潭公主等等登场过。

想来这个时候，关于鸟兽虫鱼演化成精的想象力早被动用得差不多了，八十一难却还没凑到，要推陈出新，不得不求助于一些反传统的动物。

建立在这般偶然且无奈的语境里边的老鼠的出场，便自然要面对着巨大的写作难度的，耗子体小身弱，要是修成男体，估计还不够孙猴子一棒就得轻易被解决，实在太没有戏份。要是修成女体，则所谓贼眉鼠目的习惯修饰又与人们对美色的期待差别太远。

于是在这里，作者展示了其充足的博物知识和活学活用能力，金鼻白毛，合着在那个猫狗还是奢侈品的岁月，吴承恩先生已经有了宠物小白鼠的构想。

关于这只宠物鼠的身世，作为其名义上的义兄，哪吒三太子的叙述比较全面：“他有三个名字：他的本身出处，唤做金鼻白毛老鼠精；因偷香花宝烛，改名唤做半截观音；如今饶他下界，又改了，唤做地涌夫人是也。”

金鼻白毛老鼠精、半截观音、地涌夫人，如果再加上回目里的所谓“姹女”，则其一共具备四个雅号。

雅号多在古时候是文人的通有嗜好，比如钱谦益，字受之，号牧斋，晚年又自号牧翁、蒙叟、聋騃道人、没口居士、绛云老人、东涧遗老、虞山老民；又如冯梦龙，字犹龙，又字公鱼、子犹，别号龙子犹、墨憨斋主人、吴下词奴、姑苏词奴、前周柱史，等等等等，数都数不过来。

这么看来，这只美女老鼠竟是被赋予了文人的特色，当作半个知识分子来写的。

仔细思索，老鼠确实是聪明或者说狡猾的动物，是凭着脑子在严酷的生活环境里求生的，长期混迹底层又积累下丰富的生活经验，无愧乎诸多修炼鸟兽里的知识分子。

美女老鼠的文人气在书中旁证很多：

比如在黑松林里博取唐僧同情时说的那一番自我剖白，有头有尾有理有节，远比当初采取同一手段的红孩儿精彩；

又比如两次使用绣花鞋遁形术，第一次于行者铁棒下成功逃生，第二次更是调虎离山骗开八戒沙僧；可谓有勇有谋，大得读书人虚与委蛇的伎俩。

人都说知识就是力量，因而这只宠物鼠以弱不禁风的女儿身构建了取经路上的一次巨大麻烦，在《西游记》中占去五回的大篇幅。

知识带来的是巨大的自信和行动力，在白骨精这种货色还停留在白虎岭劫杀单身行人的时候，我们的宠物鼠已经敢于自称半截观音，甚而打打如来座前香花宝烛的主意了。

“姹女求阳”，女妖精要得正果，主要道路有两条（这两条路线的总结在纪大烟锅子的《阅微草堂笔记》有详细描述）：

其一自然是仙山古洞，清心寡欲，静颂经文，多行善事，安安分分地去拿千年万劫的清苦下注；

另一条则比较险恶，即勾引男色，盗得原阳，走阴阳采补的捷径，这条路快速省心又能过性生活的瘾，但终归是害人造孽的方案，不小心就犯了天条。

金鼻白毛老鼠精在偷香花宝烛失败被赶离灵山胜境的情况下丧失了耐性，选下这第二条险路，也堪称命数作弄下的一念之差，终陷入万劫不复的蝴蝶效应。

我一直比较奇怪的是，如果仅仅基于求阳目的的话，以老鼠精的智商，该懂得夜长梦多的道理，何不在把唐僧掠入无底洞的当天就不由分说霸王硬上功，简洁明快地直入主题？还要酸津津筹办什么婚礼，为三位徒弟的营救行动留下如此宽裕的缓冲期？

连太白金星都懂得恐吓孙悟空“再不回去估计连小和尚都生了下来”，一向聪明而富于行动力的宠物鼠何以突然智商退化行事拖拉呢？

答案大约很遗憾：三藏的魅力太出众，或者妖精的心灵太脆弱，以至于要按部就班地把人间夫妇的程序照搬，将盗取原阳的旁门道术升华进感情的温度，妄想着在那暗无天日的无底洞里，跨越佛与魔的鸿沟，尝试着培育爱情吧。

知识分子的自我安慰的孱弱，老鼠精终归是不可免俗地占全了。在这你死我活的修炼中，动什么别动感情，欲尚且危险，更何况是爱。

在这份基于爱情幻想的愚蠢里，宠物鼠一次次地短期愚笨，竟然被丝毫没有敌后斗争经验的老实巴交的唐僧使诈术骗过，吞下了猴子变化的桃。

在这份基于爱情幻想的愚蠢里，宠物鼠在第二次战胜孙猪沙三兄弟后依旧没能下决心快刀斩乱麻，偏要作起两相情愿的迷梦，任猴子火速上天搬来杀星。

她既能在雷音寺偷食香花宝烛，想来也偷坐过几回妙法莲台，偷听过多少如来讲经，心里已萌出了皈依从善的念想。她既愿认李天王为父认哪吒为兄，且在那两位根本不将其放在眼里的情况下依旧虔诚地立牌位焚香供拜，想必也有亲近正道被主流社会接纳的情愫和愿望。这份基于爱情幻想的愚蠢重新点燃了这份念想，这份情愫与愿望，她把唐僧，看作了又一次机会。于是她错了。

值得一叹的倒是唐僧这一回的笨拙与不解风情，依旧把她认作寻常妖魔交媾的欲望，口口声声说的是“我的真阳乃至宝”。——这是唐长老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公开称赞自己的那话儿。

这便是老鼠精的悲剧，哪怕你雷音听经，哪怕你白毛覆体，哪怕你色艺俱全不可方物，却终要挣扎于底层，边缘、受歧视、命数绑定在最末尾、战战兢兢地求存，唯一个爱字一动，不知不觉，便销蚀了当初佛祖眼前行盗的智慧与勇气，剥夺掉进入主流的机会。

这也是众多西天路上动情女妖的悲剧，早知如此，不若如白骨精般，直奔吃人的主题，即便仓皇赴死，也没有那么多的窝囊和不忿。

值得一提的是，围绕着老鼠精的故事，西游记显示出巨大的潜台词的信息量，有很多细节值得关注：

首先是唐僧与悟空的关系进入了一个前所未有的蜜月期。

在一系列灾难之后，唐僧正在形成不可掩饰的对行者的依赖。黑松林一场戏，他先是要通过聆听猴子吟诵的偈语来鼓起勇气打马过山，又在悟空的坚持与劝告下首次无视一向得宠的八戒的耳旁风而几乎放弃了救下老鼠精的计划。

这种关系的微妙更换带来的是取经团队内部平衡的打破，猴子体现出明显的恃宠而娇倾向，在唐僧失陷后他竟然两次要追究责任对师弟们动粗，以至于老好人沙僧都在一旁说起怪话：“无我两个，真是单丝不线，孤掌难鸣。兄啊，这行囊马匹，谁与看顾？宁学管鲍分金，休仿孙庞斗智。自古道，打虎还得亲兄弟，上阵须教父子兵……”（老沙理论水平如此之高，真人不露相）

其次是李天王当初率兵介入老鼠精盗香烛案件的行为十分之让人生疑，作为天庭的三军总司令，如此上赶着参与佛界的护法行动非常符合这位政治野心家的攀高枝喜好。

这与电视剧里他在太白金星面前得意洋洋地陈述自己“长子侍奉如来次子跟随观音”的虚荣模样非常符合。当然，总的来说李天王对老鼠精的收编后的放任是有负佛祖所托的。尤其当这一点被他当初的战争对手孙悟空指出来之后他竟然气急败坏地要砍猴头，全然不顾玉帝的旨意和太白金星的面子，其飞扬跋扈颐指气使可见一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