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飞鸟集》〈例言〉和〈序〉说起丨郑振铎译泰戈尔《飞鸟集》校读札记(一)
郑振铎译泰戈尔《新月集》、《飞鸟集》至今长销不衰,自1981年湖南人民出版社出版《泰戈尔诗选》六种三册,并将郑振铎译《新月集》、《飞鸟集》合为一册作为第一种面世以来,将这两种泰戈尔诗集合刊仿佛成了出版界的当然共识。
湖南人民版《新月集·飞鸟集》同时在该社“诗苑译林”系列刊出,之后被花山文艺出版社《郑振铎全集》原样收录,因此该版《新月集·飞鸟集》为后来再版郑振铎这两部译诗集树立了典范。除却两本合刊之外,更重要的一点是注意收录民国版的译序,如《新月集》便附刊了1923年初版〈译者自序〉和1924年〈再版自序〉。《飞鸟集》同样收录了1922年初版〈例言〉和1933年再版〈序〉。

但是具体到《飞鸟集》一书,不论是“一九二二年版《飞鸟集》例言”或是“一九三三年版本序”,都是错误表述,可是这两处讹误皆谬种流传,至今陈陈相因,即今最有代表性的北京十月文艺出版社“大家小书·洋经典”版也未更正这一讹误。甚至在五十年代出版郑译《新月集》“定本”的人民文学出版社,其“名著名译”系列《泰戈尔诗选》所收郑译《飞鸟集》,同样蹈袭了这一错讹。
先说〈序〉,大抵这篇短序有“《飞鸟集》已经全译出来一次,因为我自己的不满意,所以又把它删节为现在的选译本”一句,这句话可能确实让人以为这是郑振铎事先出版过《飞鸟集》的全译本,后来因为不满意,就删节成了选译本。

这篇〈序〉的落款仅有六月二十六日,未署年份,因此判定此序的撰作年份只能靠出版信息作为外证。民国时期商务印书馆版郑振铎译《飞鸟集》又有两种版本(同一版的重印不算),一种是1922年版,扉页底下有“1922”年份标识,另一种是1933年版,扉页底下有“1933”标识。除了年份标识以外,还有一个区别在于1933年版的译文经过郑振铎的修订,大抵编者未见1922年版,而只见1933年版,故依理推之认为是再版序,也即初版本和再版本的区别在于全译本和选译本的区别。但就选译篇目来说,1922年版和1933年版并无区别,1922年版中已赫然可见这篇序,可见此序并非1933年版序,而是1922年版序。
另一个旁证在于“六月二十六日”的日期,《飞鸟集》书前的〈例言〉文末落款一九二二年六月二十六日,〈例言〉写得颇为用力,〈序〉却写得颇为简短,因此这篇〈序〉虽未署明年份,但认为其写于一九二二年六月二十六日,也即与〈例言〉同日,当非臆测。

此外在1923年,也即《飞鸟集》初版的次年、重印本的发行年,赵荫棠、梁实秋先后发表《飞鸟集》的书评(下一期将从这两篇文章出发讨论《飞鸟集》1922年版和1933年版的差异,敬请期待),赵荫棠〈读《飞鸟集》〉以书信口吻写就,是一篇比较平和中正的书评,先是称许了郑译的精妙之处,随后委婉提出自己的商榷意见;梁实秋〈读郑振铎译的《飞鸟集》〉则直接向郑译开炮,语中带着浓浓的火药味,文章起首就是对“选译主义”劈头盖脸的批评,引用郑振铎〈例言〉中的“现在所译的是太戈尔各集的诗,都是(1)我所最喜欢读的,而且(2)是我的能力所比较的能够译得出的”云云,评道:“我的意思,诗集选译是可以的;但为兴趣及能力的关系而选译,便不是介绍的本旨了。”此外还有一些讥刺之语,如引用郑振铎的原话,暗示郑振铎应该把翻译泰戈尔的工作“让给那些有全译能力的译者”。试想如1922年版并非选译本,梁实秋怎会发这些议论呢?
接下来说〈例言〉的问题,“例言”的意思是交代一本书的撰述体例,有如今天大家还在用的“绪言”、“凡例”之类。而这篇〈例言〉中的话,却显然并非只是针对《飞鸟集》而发,如上述所及的梁实秋引用的论选译主义云云。此外,〈例言〉中还介绍了泰戈尔的六部英文诗集,“我的这几本诗选,是根据那六部用英文写的诗集译下来的”。并且郑振铎还交代了各集收录诗歌重出的情况要如何处理:“在这几部诗集中,间有重出的诗篇,如《海边》一诗,已见于《新月集》中,而又列入《迦檀吉利》,排为第六十首。《飞鸟集》的第九十八首,也与同集中的第二百六十三首相同。像这一类的诗篇,都照先见之例,把他列入最初见的地方。”这更像是对整个泰戈尔诗选计划的擘画,而非《飞鸟集》一书的例言。



而郑振铎确实在策划翻译出版泰戈尔诗选,商务印书馆版《飞鸟集》的封面和扉页顶端,就有“太戈尔诗选一”字样。

这篇〈例言〉之后又刊有〈太戈尔传〉一篇,之后才是郑振铎为《飞鸟集》所作的〈序〉。此外,这版《飞鸟集》书前,还有一份〈太戈尔诗选总目〉,其中明确表示将《飞鸟集》、《新月集》、《园丁集》、《爱者之贻与歧路》、《吉檀迦利》和《采果集》六种诗集纳入出版计划,而这个与原版诗集的出版次序有出入的排序(〈例言〉的排序大致是英文原版的出版次序,但有误,后续几期会再讨论),当是郑振铎拟定的译本出版顺序。

翻看1923年版《新月集》的封扉,有“太戈尔诗选二”字样,而《新月集》的封扉之后径接郑振铎的译序和译文,无有〈例言〉、〈太戈尔传〉、〈总目〉等。由此可见,《飞鸟集》卷首的〈例言〉和〈太戈尔传〉,实为“总序”性质。

湖南人民出版社版《新月集·飞鸟集》将〈一九二二年版《飞鸟集》例言〉和〈泰戈尔传〉置于卷末作为“附录”,当亦是有见于此,但是“一九二二年版《飞鸟集》例言”这个表述实在有失准确,应为“《泰戈尔诗选》例言”才是。而目今识面度较高的十月文艺“大家小书·洋经典”版和人文社“名著名译”版《泰戈尔诗选》,都将〈一九二二年版《飞鸟集》例言〉提至〈一九三三年版本序〉之前,作为《飞鸟集》的两个版本序言对待,可谓一误再误。

顺带一提,《飞鸟集》、《新月集》出版前后数年,郑振铎都孜孜于泰戈尔诗的选译,但是后续四种诗集的单行选译本却无论如何都未再兑现。
目前所见商务印书馆1924年版《太戈尔诗》,页端无“太戈尔诗选三”这类字样,目次倒是依据〈太戈尔诗选总目〉的次序,收录《园丁集》、《爱者之贻》、《歧路》、《迦檀吉利》、《采果集》的选译和新加进来的组诗《世纪末日》。但是这本《太戈尔诗》,只是将1923年《小说月报》第14卷第9、10期《太戈尔号》上下期中的泰戈尔诗简单汇集收录而已(惟《新月集》选译因另有单行本之故而未收入此本,又《园丁集》附录的陈竹影、徐培德选译则分别载于第8、9期),是故此集所收《歧路》选译,半数出自沈雁冰,半数出自郑振铎,而《采果集》则是赵景深译本。


虽然作为“太戈尔诗选”计划的产物,这本《太戈尔诗》敷衍塞责痕迹过于显著,但是从“选译主义”的角度来说,也颇可自我辩解。不过郑振铎对此大约总是有些过意不去,所以1933年版《飞鸟集》中,虽然〈例言〉和〈太戈尔传〉还在,但是〈太戈尔诗选总目〉一页已然被抽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