埃德蒙•雅贝斯:界限(选自《相似之书》第二卷《暗示•荒漠》)
人的对面,有人。
上帝对面,无物。
爱恨应有度。
上帝则无衡。
唯一。上帝无欲。
祂甚至不知道虚无对折磨死亡之虚无的欲望。
“我们只能谈论范围,因为我们对自己的界限有某种直觉。”
——卡希姆拉比
哈尔加拉比转述说:“你知道他们说了什么?啊,真是莫名其妙,他们说我住的地方不是一个场域,因为和他们的居处范围不同。”
有人就此回应说,事情但凡出格,便难以得到他人的认可。
这不就是一桩有关场域的案例么?
一
我们在自身界限内挣扎。
无限毁灭了一切界限;所以也是我们的毁灭。
凡超越你的,必会超越你的倒影。一旦被超越,你便被剥夺了内涵,有如在死亡中。
你会东想西想,因为你是凡夫俗子。思考总也绕不开凡人关于死亡的思考。
上帝无思。
于凯尔曾经写道:“萨拉,我们曾彼此相爱,因为我们是凡人,而你的爱是一种针对我们必经之死的凡人的爱。”
萨拉说:“于凯尔,我们的爱何其伟大,其千丝万缕都与死亡息息相关!”
二
阿尔班拉比写过:“惟有词义问题始终有待商榷。我们的职责是杜绝滥用词义——即在词义上滥用权力。
“思想支持我们,鼓励我们。这就需要我们把词语从词义中解放出来,而人们总想将词语禁锢在词义里。为了赴死,一个词语只能在众多词义中选择一个。
“因此,任何文本都不是同一种阅读的囚徒。”
他又补充道:“发掘文本,以便能在其死后阅读。”
应当断然为词义开放词义。
听命于词语,无异于从谋杀走向谋杀。
三
(他曾经写道:“无限排斥有限的一切即兴之举,就像永恒以其如椽巨笔把表述其所表述的瞬间划掉,其表述仅在发生的瞬间有效。
“如果我们谈论上帝无限的善行、无限的正义、无限的智慧,难道没有将这些美德从其存在的理性中、从其作为人之典范的意图中抹除么?人是无法掌握也不会践行这些美德的,除非有一个明确的时间。人惟有在动机十分明确的情况下,才能可遇而不可求地对他人表现出明智、善良和正义。
“人只能藉有限之名义而生存、行动和言说,无论在有限中我们扮演的和有限让我们扮演的是些什么角色,我们与有限都密不可分,因为它为我们的行为、希望和举止赋予了某种意义。
“因无限之欲望、因与该无限有关而实施的所有行为都是毫无意义的。
“永恒一如无限,若元气中断,则无非是遗忘中之遗忘,蓝天中之蓝天。”)
四
亚舒阿拉比说过:“你的全部书写都被写在其界限的范围内,都是在你自己的界限内的书写。每一页都让你将它们与那些你永远都不会了解的书页进行较量。”
狂悖露头之处,智慧明示我们界限何在;丑恶现形之处,善行明示我们界限何在;非正义横行之处,正义明示我们界限何在;信仰沦丧之处,信念明示我们界限何在——有如已解饥渴的人明白其与未解饥渴的人之间界限何在。
拉法德拉比曾给他的老师法希姆拉比写信说:“没有白影的白便是上帝。”法希姆拉比回信说:“上帝了解怀疑、焦虑和绝望么?——假如我回答:不,我有理由断定上帝并未造人,该当如何?假如我回答:是的,所以上帝并非上帝,又当如何?”他又接着写道:“别指望上帝会与你身上最好的和最坏的东西相似。上帝高于我们的无意义,祂的无意义深植于任何来世。”
他说:“在上帝的智慧中,你颂扬的并非上帝,而是在颂扬你自己关于智慧的观念,希望它被所有人认可。
“在上帝的善行中,你歌颂的并非上帝,而是在歌颂你自己从善中获得的启迪,希望与所有人分享。
“在上帝的正义中,你赞美的并非上帝,而是在赞美你自己关于正义的观念,希望将它归功于上帝。
“你把相似性强加给某种令人难堪且无始末的关系,而这种关系不可能存在,哦,夜之黑夜,那只能是匪夷所思的侮辱和暴力,是无法命名的星际之虚空的空虚。”
有人反驳说:“那不存在的始终都在背面,它是色彩背后的色彩,声音背后的声音,目光背后的目光。
“白恐怕就是这种色彩。无限的沉默恐怕就是这种先前的声音。而虚空恐怕就是这只睁开的眼睛。”
他曾经承认:“上帝无泪。只有人会为人和上帝垂泪。”
查拉代尔拉比写道:“我希望有生之年能在太阳里为自己谋个位置,这样,大地深处潮湿的黑暗不久就会归我统辖。”
每一步都无法回避上一步。
他说:“生命之路有如字母‘i’,虽然笔直,却永远无法抵达顶上的那个点,但对我们来说,那个点始终清晰可辨。”
五
(哈穆纳拉比写道:“我倾向于认为我们的空无与上帝的空无根本就不在同一个级别上。它们之间的关系是一个涵盖另一个的关系。我们必须从这个角度看待这一问题。”
为了阐明他的看法,他又补充道:“请想象一下白昼是如何耗尽黑夜的,黑夜又是如何耗尽白昼的。我们永远只能是空无中的空无,圆中的圆。”)
但如果上帝就是那个最小的圆呢?
若如此,书写就意味着让上帝进入我们的界限当中那些我们已进行过局部探索的领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