误入“桃花源”的时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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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对象热爱户外运动,我们刚开始在一起的时候,他就带我爬山。我得以不做功课,跟着他爬大山小山,白天爬,夜里爬,徒手爬......因而每一次进山都是进入未知世界的体验。每当下了山,重新拉着手走在城市里时,遍冒出一个问题呢:我是爱他,还是爱他带我爬山呢?
至今也没有答案。每次问他,他撇嘴笑笑,继续走路。
最近这一年,我们住在苏州。这个春天,我们又爬了几座山。
1. 灵岩山
灵岩山在木渎古镇,灵白线是一条很经典的户外徒步线路。上次我们来的时候还是秋天,上山的时候,遇见了几位在山边提着鸟笼的大爷。下山的时候遇见两对老夫妇边聊天边踱步上山。“啊在这里?”一位老先生提高了点音量。几人在一个小山包的角落旁前停下,寻找着什么。他又用手轻轻拨了拨附近的枝蔓,旁边几人发出了开心的声音。我们回头望过去,夕阳的光把那块石头照得有点红,才发现那有一块石刻。他们几个聊着,又说这附近还有一块,就继续往山上的方向走了。
这次上山,正值隔离期,想必山里没什么人。我们下了车往山边走,需要穿过一片小树林,可越往里走,却听着越热闹。走出了小树林,才发现,原来是一个微胖的中年男子一人在唱情歌做直播。设备简单---一个三轮摩托车上架着一个大音箱,他自己举着一个自拍杆,面前的山壁充当他天然的环绕立体声设备。歌声动人,情感充沛,唱几句他还会停下来说“谢谢”“谢谢”,下一句接着唱,节奏,情感依旧没一个掉队,卡得很准。他的歌声伴随着我们上山,我们还听到他邀请一位过路人和他一起唱。
秋天来的时候一路上见到很多油亮亮的果实,这会没有果实也没有花。只有很多苔藓,肆意地长在背着光的地方,迎着光的地方。走到第一个山头,向下望去,看到山谷中有一个小型人造乐园,不知道平时是否也像现在一样空荡荡。
又上了一个山头,可以望到军营。三名士兵扛着一个大圆木绕着草场跑。对象停下来,瞪大了眼睛望向那里,好像瞪大了就能当望远镜用一样。我想日复一日,他们都得在这里训练,感到很枯燥。又想到此时也还有很多人在岗位上坚守着,晃荡着的我有点愧疚。
我们通常只在计划好的休息点停一会,他走得比我快得多,走着走着就超过我很多,要么他会发出几声嚎叫,要么他会跑回来,绕我一圈,再向前,没一会儿又不见了踪影。多数时间是我一人在走,我是个很胆小的人,但好像因为知道他在不远处,就不感到害怕。
山中无人,只有我两滑过林木发出远远近近的窸窸窣窣。走着走着又到了一段岩石路,道路变得更加曲折,到处都是小径,也更安静了。一抬头,意外地发现自己身处一片墓园中,更意外的是,心里却是异常的安宁。小小的方方正正的坟墓鳞次相比地沿着山势生长。对,是生长。这里和人工修葺的园子太不一样了,坟墓错落着,每个都有一条独通而上的石阶,有的陡峭,有的平缓,构成石阶就是这此处的原石。墓碑的颜色几乎也是和这原石相近的浅灰。这里的树太多了,几乎每一户都有两棵胖胖的小松树,在墓碑前,我试图透过树的缝隙窥见主人一二,却没得逞。小胖松牢牢的驻守在门前,将那一壶天地和外面的世界分隔开。你只能看见石碑的后面,和前面的松树。有那么一瞬间我觉得,如果我逝去的亲人和友人是睡在这里就好了。
一回神,发现对象不见了,就叫了他一声,看到他在远处冲我挥挥手。在一片苍翠的绿色中我看见他扬起的笑脸。就加快了脚步,想走到他身边。
我注意到有的门前还有一颗高大的松树,上面结满了蓝色的“小花”,他说那是松树的种子。这里的空间真的很小,我放慢的脚步,生怕碰到谁家的小“驻守”。这里的空间又很大,上上下下,透过树木和岩石,透过现实世界,这里有一个隐匿的时空。
恍惚着就下了山,山下的墓园是整齐排布的,树的遮蔽让天光变得灰暗。我们走在路上,没有进去。据说林昭的墓就在那里,我竟然在这个春天来到了这里。
2. 光福
又一个周末,我们驱车前往苏州边上的光福镇,下车后路过农贸市场买了两个切好的菠萝就往山里走。经过了和田玉一条街是一片住宅区,远远就听到一个中年人在骂孩子,走近了果然看到一个嘟着嘴的小男孩。正是午饭时间,他爸爸骂完他进门了,他一个人坐在家门口,我有点想把菠萝给他。
“你去啊。”对象说。
“我不敢,害怕他爸冲出来。”我望着小男孩,他低着头并没有看到我。
“长大真好,你不知道小时候我妈这样骂我时我心里多难过。难过得想逃跑,想死掉。”我说。
“那就跑啊。”
“我不敢,你的爸爸妈妈都不打骂你,你真是太幸福了。”我望着他说。
他笑笑没回话,继续往前走,不一会儿就上了山。小径铺着心心点点的油桐花,正午时的阳光让森林蒙上了一层暖色调。我惊呼梁山伯与祝英台上学的那条山路就是这样的,可能是很像老电影里的场景,吴奇隆与杨采妮那一版。登上了山顶,就是沿着山脊修建的柏油路了,我们就沿着路走,对象说这是一条防火道。道路起起伏伏,视力所及的道路尽头一会儿冒出了一家人,一会儿又冒出了一对胖胖的父子,爸爸气喘吁吁地给儿子加油,还见到了一队老爷爷,身着运动装拿着登山杖,快步走着。
高点处有一个小平台,一棵树在那里,很有美感。对象走过去,发现原来树是长在山坡上的,可平台是在靠近树中段的位置修出的,并在树干周围留有充足的空间,树的底部一段没有任何约束。他连连赞叹“好有心的设计,这样给根部充足的空间,就不妨碍它的生长了。”这也许是源于苏州的园林技艺吧,园林不仅关乎美,也关乎对花草树木生命规律的考量。
“居无定所,并不是你有了住的地方,就安定了。而是你的心,如果心是漂泊的,那么仍会对这里没有归属感......”一个人站着充满激情的在道路边演说,一群人戴着口罩坐在亭子上的石阶上听着,或皱眉或点头。有些小朋友在周围跑动玩耍,和小鸟一起叽叽喳喳。
前面还以为是有很多家庭在春游呢,后来才反应过来可能是教会。“宗教的意义在于它给更多的人提供了心灵抚慰,毕竟不是每个人都有条件接受到心理咨询,更别说好的心理咨询。”我说,我还想到了意大利那些死去的神父。
“嗯,在医院,心理咨询属于“精神科”,人们对这个还是有点偏见的。”对象应和着。
下了这座山,我们又登上了一座小山头。对象踩上第一个台阶就大声说“我太喜欢这里了,你呢?”只见上山的台阶全是由没有雕琢的圆木构成框架,掉落的松针构成填充物,踩着不软不硬,间距也不远不近,一步一个台阶正正好。“喜欢,苏州真好!第一次见这样的台阶。”
我居住过几个城市,都觉得缺了点什么,去年也有一段时间想搬离苏州。这次上山又给了我很多留下来的理由。
对象开心得很快就没了踪影,我和几个小朋友走走停停,这台阶对小朋友还是宽了点,他们也觉得挺有趣的样子,和台阶玩似的,盯着台阶慢慢走。走到了山顶,视野突然开阔起来,长舒几口气,沿着一路碎石继续往前走,太湖就慢慢在眼前铺开。远处还有两片山,它们形成一个宽宽的垭口,水延伸像天际。
“太湖真的是太太太太大了,所以才叫太湖对不对。”小朋友惊叹地问他妈妈。
“语言是思维的降维,就比如说你的思维是一个建筑,语言是这个建筑的一张照片。”这是我很喜欢的一个类比,眼前的这个小朋友又给这一类比提出了新的阐释。
我们在山头停驻了一会便开始下山。小路铺满飘落的樱花,路的两侧种着茶树,对象有时会躲在茶树丛,半蹲佯装作与树等高,等我走到时,会抖一抖,再冲我眨眨眼。
忽然几棵硕大的樱花树出现在眼前,花瓣随着风向下飘散,紫藤的香味又扑面而来。我们转动着脑袋,调动着所有感官去感受。光,风,味道,花落的声音。
田间也有两三坟墓,这里的坟墓顶部都会有一棵茁壮的兰类植物,它的周围也落满了花,完全融入在粉色的春光中。
我们一直走,一路都有樱花,花瓣也会随着我们行走带动的气流飘起。在城市里,哪里有大片的樱花,必定会吸引大片的人。我也去赶过樱花季,到处都是开心的人,他们都在寻觅着一棵还繁盛的樱花,找到了快速过去,摆好姿势,拍照,或者等待前人拍完再拍。我在吵闹的人中走着,只有一两片樱花瓣能落在我身上的幸运,我感受不到那开心。而在这里,好像一棵又一棵的樱花树都落在我身上,特别开心但不用语言表达开心。
此时我们的默契是不交谈,唯恐它会因为我们的惊扰落得太快。
下了这座山,又上了一座山,走在柏油路上我开始有点疲惫,就放慢了脚步。对象让我倒着走,说这样可以用到不同部位的肌肉。我转过身去,他伸出手给我牵,山在我眼中以不一样的姿态滑过,我的身体感觉也很不一样。
我沉浸在这种感觉里走着,突然就打雷了。半边天是晴天,半边天是乌云。行至山顶,天光的颜色让我想起童年在乌鲁木齐的午后,看到一片黄蕊白色花瓣的花,让我想起了少年时在厦门随处可见的鸡蛋花。只有当我发现有些花的花蕊是黑色的时,我开始想这是不是她们的雌雄特征时,我才又回到了此地。
我们沿着这片花又走入山林,斜射的光在树上留下参差的影子,相机并不能捕捉。沿路遇到的花也不曾见过,只有头顶的雷声是熟悉的,似乎又比熟悉的雷声洪亮了许多。
雷声间间断断地响了很久,天色渐渐暗了下来。又遇到了一片茶园,我们沿着茶园中的小径下山,这里的小径也被落下的樱花铺满。但路陡,碎石多,我又害怕下雨,脚好像还磨出了水泡,开始露出厌烦的表情。对象提出他可以背我下山,我让他走远,别看我,我就可以走下去。
突然见着一老妇人,她一人在安安静静地采茶,抬头冲我微笑,讲着不像苏州话的方言。我摇头说听不懂,她又微笑着夹杂了一些普通话说了一遍,意思是这离下山不远了。我说着谢谢,往前没几步又滑了一脚,她说“当心哦。”语气还是不急不缓的。没走几步,看到对象蹲在前面,说有鸟窝,我环视周围的树怎么也找不到。
“在这儿。”他说着遍蹲了下来。只见在离地面一手掌高的地方有一颗枝杈,上面架着一个小小的鸟巢,鸟不在,一片片花瓣窝在里面。
走了很久才从那片茶山走下来。下了山后,进入了一个小村子,刚开始见到几个专门培育景观植物的大院子。再往里走,就都是住户了,每一户都是自己修建的房子,似乎比以往不同的是这里的房子更有设计感。有的庭院中立着太湖石,有的在院子中修筑了梯子,可以直通二楼的阳光房,有的外墙画着雅致的小花。
突然冒出一只大狗叫了起来,我怕得不得了。对象就带我绕路走,我们在村子中又转了一会儿,还是没出去。他停下来查看地图,我坐在一个半圆形的水塘边打开了微博,看到北大女生包丽去世了。匆匆把手机装进了口袋,瞥见旁边的大宅子,竟然有一个非常宽敞的地下层。透过玻璃,我看到里面有个小女生,在滑滑板车,她在空荡荡的房子里转了一圈又一圈......
3. 鹿山
上个周末,周六一直在下雨,周天早上起来雨还没听。待我们吃完早饭,对象又拉开窗帘看。“雨停了,我们爬山吧”这就临时起意去了鹿山。
风很大,还飘着些雨水。上了山又见到一些坟墓,林子里很暗,让人恐惧。又走了一段路,发现山脊的另一侧竟是一个庞大的墓园,我开始不安。
对象说状态不好就不爬了,但是我又不想带着这种情绪回家,表示可以继续。好不容易才走出林子,云后也露出一些阳光。行到顶处有几座家族墓,白色的石头简单又气派。再往前走,一棵大松树下,白色墓碑上刻了满满的字,我们停下来阅读,原来是妻子写给亡夫的悼文。
“姑苏山顶风徐徐,琦璎胸中一片情,只是左右思望五更过,来世报答一世恩。”我们细细读着这些繁体字,一片光洒下来,得知这位老人是年轻时去了台湾,后来逝世,近些年才迁回来的。
我想这又是一段怎样的故事呢。
刚毕业的时候,我利用下班的时间写作。有一段时间,执迷于写反向“大江大海”的故事。找寻了很久,小人物找不到,大人物不愿说。很幸运地才找到一位愿意分享,愿意帮助我的老人。他的故乡在高雄市,后来一直在厦门,他甚至还做了很多推动了两岸关系的事。他遇见我也很高兴,兴致勃勃地给我讲了很多像他一样的台湾人。
可那些年,我安歇不了几日,就被刚见识到的社会打一记闷棍。晕头转向一下,又过去了很多时日。结果就是还没来得及正式采访,他便去世了。
我至今都有一种很强烈的负罪感。
尤其在这个春天,令人惊愕的消息不断弹出,大陆暂停陆生赴台的消息还来不及占用多少人的注意力,就被淹没了。我想我们这些了解只零对岸历史的人,会不会也很快就都被淹没了。
向他鞠躬,看见了石头上影刻着夫妻二人的合影。
太阳露出来那么一小会儿,就不见了。后来的一段路又是连续的大岩石,我有时甚至需要手才可以攀附上去。上了山顶,见到了罕见的花,开始进入林间小路,我不经跟着小路的起伏跑了起来。
从这片森林中跑出,远远地望见对面山顶的亭子。开始有三五游人,我们就把口罩带起来往前走。对象在我前面,我看到一位中年女性迎着他停下来,他指了指我们上山的方向。她继续往下走,又遇见我,问我怎么下山,我指指对象“我和他一起来的,走的一条路。”她笑着说谢谢,就往下走了,只见一个男人在亭子里对她大喊“那边下不去,我们原路返回!”。
“我好累哦,那条路好长。”女人转过头回应他。
“你听我的。”男人又冲她大喊。
“我们一起走嘛!”女人邀请那个男人。
可男人好像有点生气,从亭子走出,从另一侧下去,我们见他走入了山林公园的步道。女人瞅瞅她,也继续按着自己的路往下走了。
我们站在山头上望向远处,只见乌云密布的天像裂开一道口子,那一小块亮极了。对象说那是我们上周去的光福,我定睛一看,才发现,原来那不是天,是水,是上周我们看到的太湖。云的缝隙中漏出一道光,打在了湖面上,反射出的金灿灿的光。
我们环顾四周东南西北的天空,发现还有一束漏出的光,亮亮地打在几栋住宅楼上。
如果此时在那里有阳光的房间里呆着,定会觉得外面阳光甚好。如果他走出房间,在小区里转转,会觉得那几栋楼的光线不错。如果他能站在我们这个角度上看,才知道那几乎是整个城市唯一的光。
最近的一次是穿越大阳山了,在四月最后的一个周末,太阳很大,游人也多了起来。
上山的路是直着上的,坡面角度大于60度,一路都是碎石,固有绝望坡之称。迎面遇着小朋友在父母的牵引下战战兢兢下山,都大声地给他们说加油。回想起我那个年纪,遇上这样的路,可能只会赖在地上哭。
突然就听见了已经走到我身后小朋友的惊呼,寻着声音望去,发现了一只小狗正在上山。它停了下来,我还纳闷怎么流浪的小狗会跑到这么高的地方。我艰难地又往上走了一段,它竟然走到了我的脚边,又停下来,这才发现它在等它的主人。道路更陡峭了,出现了一连串大石头,我几乎是四肢并用,从左到右,才上去。只见小狗直着跳了上去,我不禁对它喊“你小心啊!”哎,狗又听不懂,不过它没事,就又立在石头那里等主人了。
小狗就这样,像跟着我似的,上了山。我们到了山顶,歇了一会儿,主人才上来。他说他常常带着这只狗跑山,有它不会那么寂寞。我们连连赞叹狗的上山能力,他说狗下山的技巧才叫精彩。
我们就先下了山,不时回头,希望能在大阳山最美的那段开满鲜花的路上看见它。
那天我们又翻了一座又一座的山头,我还记得在最后一次下山时的森林。和往常一样,对象在前面。我就突然听见轻轻的“嗒嗒”声,“嗒嗒”“嗒嗒嗒”“嗒嗒嗒嗒”一下一下的略过,一路上听见很多鸟叫声,在这头一次听见了啄木鸟啄树的声音,坚定的声音。
而那“嗒嗒”声又是什么呢,直到落到我的身上,我才发现那是树在落种子。我第一次这样触碰到树的种子。
很多年前,人类懂得了:种下种子就能长出植株。森林像施展魔法一样,在这个充满丧失感的春天,一次次告诉我死亡,让我又看到生命。在
这个春天,有很多人被埋进了土里,我们和他们的相遇就像我在森林中遇见那些种子,刚认识,他们就被埋进了土里。或者种子的历程也意味这会有会有同样的事,发生在我们身上,发现在他们的灵魂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