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唐零点后
本篇文章意图用非虚构新闻写作的方法描写唐传奇,涉及《无双传》《谢小娥传》《聂隐娘传》《红线传》《枕中记》《霍小玉传》 《定婚店》 等多篇唐代传奇。文章改写自王天挺《北京零点后》,有删改。
很少有人能清醒地意识到,眼前这片被辉煌灯火照亮的夜幕,既收获着生命,也迎接着死亡;它有着与生俱来的混乱,也有着与之抗衡的秩序;而大唐的繁盛默许着诞生与死亡的交替出现、秩序与混乱的共同存在,全域超过40万座的石狮子与石貔貅是相当可靠的见证者。除此之外,分布在这个国家1237万平方公里面积和6258公里道路上的夜班军士、街道巡差和不良人,也在默默守护着这个国度。
有时,他们要去追捕一个危险的杀人者,他刚刚为了一位名为无双的宫女,在野外用割喉的方式残忍杀死了茅山使者和舁篼人;有时他们会发现隐藏在尼姑庵中的女武装分子聂某,并从她的头发里搜出三寸长的羊角匕首,当时她正准备向黑帮空空精精集团寻衅滋事;他们也会告诉你,在安平坊附近,曾有一个专偷马车车轮毂和女子汗巾的小偷,而一名叫做谢小娥的寡妇,正偷偷溜进浔阳郡一处竹屋,用废纸、竹板、纱布收集仇人的犯罪证据,然后放进自己的亵衣中,白天整理细目。
深夜里,还有一些你意识不到的重要部门在默默运作。在大雁塔附近的梦溪中心,包括 淳于棼在内的60名夜班眠梦调度员,正在指挥1000多条输梦管道,为这个国家输送它赖以生存的睡梦(每小时平均输送200万立方米)。而当夜间的砌梦工把一马车新梦卸到地面时,长安冬夜的时间长度瞬间能达到80年,如果不小心撞到,意志再坚定的人也会被融化进造梦的人生,做起诸如南柯太守般的美梦。
在天庭的信力卫星图上,夜梦里的大唐会呈现出一个类似于神龟的图案。组成这幅图案的是存在于山神庙里的约100万个土地爷四处显灵付出的苦力,和分布在广阔疆域的一万八千余座道教殿宇收集的香火,这些信力值由尚书省名下一个叫做大唐法箓管理处的部门负责。从637年大唐第一次大力宣扬道教开始,大唐的基层土地爷已经在深夜里穿梭了二百多年。
大唐几家志怪笔记的热线部门,通常是这个国家里最先知道人或妖间发生的爱情、命案与灾厄的一批人。比如位于长安长乐坊建国路71号的 《酉阳杂俎》热线部,这个团队包括一个接万里目的实习生、一个铜镜记者(吐蕃籍)和三个录简记者,他们的工作内容除了记者的本行外,有时会在凌晨两点救助一位刺杀失败而受伤的女刺客,或是在内河中帮助不良人打捞刚刚发现的无名尸体。
在很多不良人与志怪记者没有注意到的奢华场所里,欲望正在不受约束地滋长。长安拥有63家五星级青楼和127家四星级青楼,每间房每晚的平均消费分别是半两黄金和十八两白银——这只是官方数字。很少有人知道顶鸡青楼一个内室的单日成本只有半贯铜钱,其中毛巾和床单的清洁费用18枚铜钱,供暖、烛火、香囊、磨损折旧费1吊钱,昆仑奴的工钱每打扫一间房大约是12枚铜钱,而他使用的清洁用品只要3枚铜钱。但这样一个房间每晚的价格大多在一两黄金以上。在一些青楼,一张牙床在5年间要承受600石以上的睡眠重量,和2000对以上交欢的男女。
大唐每晚都有不同的盛大派对。在洛阳西北郊的一座蹴鞠球场,150个蹴鞠被塞入了发光的石英,30多个穿着夜明珠串起裙纱的女球手同时踢球,夜空中就像有流星划过;在位于承天门大街甲1号的一栋豪华宅邸里,两位没仔细看邀请函上标注是 عرب ستايل (大食风)的女仕,涂着彩指甲穿着露脐装来到现场。不过也不要紧,在不远处的另一个场地中,正在进行更适合她们打扮的天竺风格派对。
没有人统计过大唐有多少家酒肆。长安有上千个酒肆驻唱歌女,其中约有10多个能够唱出高难度的长恨歌。但留着橙色的齐刘海,总是抽一支长10厘米、直径0.5厘米的西域薄荷凉烟的酒肆驻唱歌女,或许只有这一个。
这个歌女曾是大户人家的艺伎,驻唱3年,在“将进酒”酒肆里,她的名字叫做霍小玉。她拥有一支成员全部是年纪相仿姐妹的乐队,他们这一周唱得最多的两首歌是《短歌行》和《长相思》,分别唱了12和15遍。最近的一个晚上,她的身旁有25个骰子在同时晃动,4对客人在扯着嗓子讲话,还有1名正在毫无生气地拨弄箜篌的伴奏女郎。一名陪酒的歌妓趁着男客解手的时候,偷偷往自己的铜酒杯里兑水,这事儿被发现的几率很小。
霍小玉每天的生活从黑夜开始到黑夜结束。她一晚上能挣200钱,每月需要支付2000钱的租金。她盯着窗外卖菱角的老太太,相当梦幻地说了一句:“我看不到未来。”几天前她跟男朋友分手,因为他上任主簿后,她无法忍受两人地位的差距。那天晚上她唱的最后一首歌是《薤露》。歌词他多唱了一遍:“露晞明朝更复落,人死一去何时归。”
当霍小玉唱着《薤露》时,在大唐的深夜里,庞大的失眠人群以各种各样的姿势瞪着天花板,如果能搜集起每天夜间在城市上空飘荡的呢喃声,也许将是令人震耳欲聋的分贝。在这样的夜里,爱情与姻缘是寻求慰藉的最好方式之一。
零点之后,大唐上空有60000条红线和10101条离线相互交织在一起,其中有七股绳线的细-七-幽冥-强命运渠道属于姻缘司下属一位叫做柴道煌的二级月老。在宋城建国门外大街甲14号龙兴寺一间门外有乞丐要饭的房门台阶上,他主持一档名叫《看看未来心上人》的两个小时的凌晨聊天栏目,在67年时间中,他总共说了12000多次 “此君之妻也。”,偷偷在男女脚踝处系上红线8000多次,蘸口水反复翻阅婚缘之书(唐朝修订版)无数次。
不是每一个同行都会像他这样负责,粗心且近视的他们偶尔会把红线牵错——如果恰巧又是弱命运的红线——就会酿成一些惨剧,轻则夫妻反目,重则某方负心,致使另一方哀怨而死,有时甚至能把一位被爱情冲昏了头脑而进入俗世的狐妖送上死路。
大多数普通人在深夜的故事是不为人所知的。一个叫吕翁的新晋道士在晚上两点排队买 黄粱饭充饥,夜里太冷,他身边的排队者在吕翁刚得到的瓷枕头法器上睡着了;洞庭湖边官道上一家文明驿站的堂客经理,曾目瞪口呆地看着一条浑身赤色的龙从湖中携狂风骤雨奔涌而出,他不明白究竟发生了什么。在位于京城驿道附近的一家皮影戏院里,裹着棉服的年轻放映员总是幻想着能像张僧繇画龙点睛那样,在角色中插入一个开平方机。
毫无疑问,贸易商队是大唐最活跃的人群之一。一个喜欢在深夜用孔明灯寄漂流信件的羊皮贩子会竖起食指跟你说,魏博节度使田承嗣与潞州节度使薛嵩和好其实是被吓破了胆,他半夜睡觉睡正香,谁知道搁手里边的金盒儿——被薛嵩手底下一刺客一口气儿隔了七百里给偷走了,据说还只是个婢女;而一个家住洛阳的慈眉善目的马夫,会和蔼可亲地讲述那些发生在旅途中的马帮护卫杀害商贩或是商贩杀害马帮护卫的案子。在长安,至少有20个以上的行脚商以前是垄断商行领袖,还有10多个破产的前地主和数不清数目的大唐退伍军人。他们的故事通常以“想当年”开始,以“要不是,我才不干行脚这一行”结束。
每天零点后,大唐开张的驿站有800多座,运送妃子笑的人马约2000位,旅客超过36000人,乘坐驴车、轿子或步行中不停歇的旅客更是不计其数。他们当中有无数来此寻梦者,但很少有人能清醒地意识到,眼前这片被辉煌灯火照亮的夜幕,既收获着生命,也迎接着死亡;它有着与生俱来的混乱,也有着与之抗衡的秩序;它成批量地生产繁华与梦想,也制造同等规模的欲望与颓丧;它冷眼旁观失败者的挣扎,也不吝于分享实现梦想者的喜悦。
当太阳升起,坊门开张,人们出门做工,深夜的一切仿佛从来不曾出现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