灯盏糕之味

美味是有轮廓的，弧线由口舌嚼碎，理性的往下坠入胃里，感性的往上走进大脑。

灯盏糕就有这样的轮廓，虽然它不精致，但像月球表面一样，确实有自己固定的，不可争辩的模样。

或许别的城市吃不到灯盏糕，但很小的时候，它就是我喜欢的食物。

它可以充饥，却还可解馋，这在我童年的90年代，是难得的珍宝。

小时候灯盏糕总会伴随着村里的戏曲出现，戏曲在村里佛殿的台上演出，灯盏糕就作为助兴的零食在外面售卖。

里面的演员在舞台沸腾，外面的油滚滚而起，而他们都有自己的观众，图美感，图美味。

白色粘稠的面粉，像花旦挥舞的袖子，置于正净长须般浓密黑色的铁勺里，裹挟着难以逃脱的注定悲剧的萝卜丝，生成一出美味。

萝卜丝灯盏糕，五毛钱，加个蛋一块钱。

如果你很有钱，可以吃加蛋且加肉的灯盏糕，但我很少见到同龄的人这么奢靡过。

除了我的小学同学，因为他的母亲就是炸灯盏糕的。

我那时候太羡慕了，要不是他是个男的，我甚至想入赘到他家。

值得一提的是，我父亲那时候还是民间艺术家，早期经常给别人画画赚取外快。

佛殿雕梁画柱，顶上墙上就有他的作品。

不知道是不是记忆出了偏差，感觉当时一群艺术家技艺精湛却文史水平匮乏，经常会看到里面穿越的现象。

比如关公战秦琼，孙悟空打鲁智深，唐僧与林黛玉心心相惜的画。

很小的时候，奶奶带我进去，说是看戏，结果他妈的是脱衣舞表演。

搞得很多没搞清楚状况的村名猝不及防，男的自然是赚了，像我这样老人带小孩的就很尴尬。

以为有演出，我就让奶奶给我买灯盏糕，奶奶说灯盏糕没意思（其实就是没钱），就给我炸了年糕，放上酱油，放进袋子里，比较温馨的是，袋子有两袋，还有一袋放着白砂糖。

她说，甜的咸的都有，比灯盏糕好吃。

台上出现的不是虞姬，而是一个像孔雀精的女人，穿着内衣内裤就上来了，很迷幻的是，闪耀的灯球下，她不断的脱去内衣，下面村名的哨声四起，但这逼不知道穿了多少条内衣，脱完一件还有一件。

背后闪耀的是父亲的亲笔画作，关公骑着马，拿着青龙偃月刀砍秦琼的画面，我看的出奇。

上帝作证，那时候我对女人丝毫没有兴趣，我盯着台上纯粹是为了欣赏这幅超现实主义画作而已。

奶奶却瞬间用手盖住了我的眼睛，呵斥道，吃年糕。

我就闭着眼睛，分不清楚状况，吃着袋子里的年糕。

外面是喧闹的欢呼，我幻想着走进嘴里的年糕，那种油香味，那种咀嚼的清脆感，肯定就是灯盏糕。

因为它总伴随着唱戏出现，所以我至今看到灯盏糕，身后总会有一间佛殿，在里面传出各种乐器人声。

好像村里的老人慢慢走掉，就没人变老了。

所有人，都不在喜欢戏曲，村里的佛殿仍在，人们的信仰更改，它闲置了，永远空空荡荡。

我长大成人，开始认识一些朋友。

会和我最好的朋友闲逛到金蟾大道一个公交车边，那边有一个午后才出现的灯盏糕摊位。

我可以毫不吹牛逼的讲，它升华了我对灯盏糕的极限认知，可以说是我吃过最好吃的灯盏糕。

朋友和我会各买一个，外酥里嫩，外面没一点炸过量的黑色，焦黄，温热，里面像萝卜丝与鸡蛋自己动手养成的熟度，香甜，甚至能吃出一些大自然的汁水的香甜。

记忆里我们在那边走了很多次，经常会走几个公交车站，然后坐车回家。

后来他去了石家庄当兵，我又路过那边，买了一个，又想起我的朋友，于是在报摊买了信封邮票，给他写了封信。

“大哥最近过的还好吗，我今天吃了我们常吃的灯盏糕……”

当时候不知道多少张邮票可以寄到部队，就贴了很多张，放进邮政门口的邮箱。

可惜不出所料，等他他妈的退伍，都没收到那封信。

工作后，我还会特意开车去那边，买一个灯盏糕。

很累很饿的下午，吃一个，就觉得元气满满，非常幸福。

老板不再摆摊，搬进一个店面，我问他是之前的摊位吗？

“我们已经在这里摆了16年了！”他骄傲的回答我。

对灯盏糕的偏爱，我吃过很多别家店的。

有些很猥琐，店面挂着一个大大的牌子写着温州十大名小吃，其实这就是一个名词，你要是不加以思考，会以为这是什么部门颁给他的形容词。

有一次在永嘉，路边一个看起来很会炸灯盏糕的阿婆在榕树下摆摊。

我要了一个，饿晕头了，一大口咬下来，嘴巴里是一种近乎工业盐的咸，咸的甚至发苦，直接扔掉了。

产生过回去告诉她，让她以后少放盐的念头，后来感觉她年纪那么大了，这么说她会不会觉得我找茬，于是就又算了，只希望这是她失手之作。

慢慢的，我发现很多大店面的灯盏糕里还可以加很多，甚至出现了几十块钱的一个的，加鲍鱼龙虾的灯盏糕。

切成一半，像西餐一样，放在精致的白色碟里。

这让我顿时肃然起敬，又像童年的狂乱被呵斥推倒。

像性瘾者，开发了新的奇特的姿态，令人觉得好奇，又觉得乏味。

金蟾大道我最近也路过几次，但都没看到那家灯盏糕店营业。

不知道他发财了，放弃了炸灯盏糕，还是觉得没钱赚，支付不起店面的租金关门大吉了。

没有联系方式了，也问不清楚原因了。

这么好吃的灯盏糕，好像就如同童年少年一样，无人问津，慢慢从这个城市，从这个时代彻底消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