列夫•朗道:娜塔莎(Dau.Natasha,llya Khrzhanovsky,Jekaterina Oertel,2020)
在長達45分鐘的審訊戲出現之前,Dau:Natasha由一連串無關痛癢的瑣碎日常組成:女主角Natasha在上世紀50年代蘇聯一所秘密研究機構的食堂裡擔任服務生,白天的工作就是負責為常駐員工、科學家和外國訪客提供餐飲,晚上則和年輕同事Olya把酒言歡,傾訴曾經的浪漫愛情與對未來生活的期盼。一次在Olya家中舉辦的聚會之夜,Natasha偶然結識了來訪的法國物理學家Luc,兩人互有好感。一夜激情過後,Natasha枯燥黯淡的生活軌跡如常循環,白天在食堂忙碌,向客人端上食物,夜晚與Olya喝個爛醉,暫時卸下心房重擔,不住嘔吐,詛咒單調乏味的生活肆無忌憚的摧殘。導演在影片裡留給人物活動的空間極度有限,幾乎全是室內戲(食堂-Olya住所-審訊室),逼仄狭窄的活動範圍也與人物苦悶壓抑的心理狀態緊密扣連。
Dau計畫自拍攝之初便受到各方關注,製作團隊不但重現當年前蘇聯研究機構的全貌,經過篩選有份參與拍攝的演員,其原本在現實生活中的社會屬性也會得以延續,這就意味著飾演食堂服務生,機構警衛,科學家的一眾演員,他們在現實世界的社會角色有可能與侍應、保安、專業人士密切相關。再配上手持攝影具有的強烈的紀實風格,Dau系列(又一次)模糊了真實與虛構的界限,我們觀看著人物時而縱情狂歡,享受肉慾之歡愉,時而情緒崩潰,放聲哭泣,難以清楚辨析此時此刻的演員(人物)究竟只是逢場作戲,履行「表演」的責任,還是入戲太深,難免(染指現實)真情流露。介乎於預演與即興,劇場與反劇場,中間情緒的張力暗湧正是此系列的既吸引人,同時爭議不斷之處。例如醉意漸濃的Natasha獨自抱怨哭泣那一場戲,念出的獨白是預先準備好的,然而醉酒後手腳不聽使喚,自言自語,情緒起伏不定的混亂狀態又是如此真實可感。
假如說影片的前100分鐘是導演對前蘇聯式生活的「重現」,歷史與現在似乎別無二致,皆是總體缺乏新鮮感,偶有激情泛起的點點漣漪,仍離不開吃喝拉撒睡的日夜循環,任由時間冰冷的流逝,生活的殘酷莫過於此。導演隱沒於鏡頭背後,代表其意志的攝影機逼迫觀眾長時間凝視發生在人物身上的悲劇,演員的悲劇,同時也是每一個人的悲劇,這還算是有意義的話(電影及其拍攝過程揭示了生活無聊的本質),那麼最後45分鐘駭人聽聞的審訊逼供勢必引起我們對這場大型影像「實驗」的連番質疑。導演試圖直觀呈現克格勃(KGB)秘密警察對Natasha身心的雙重凌辱,亦即演示極權統治下的意識形態對一個人「軟硬兼施」的打壓摧殘,無力反抗制度的軟弱個體只能通過往下壓迫他人緩解自身的疼痛(Natasha對下屬Olya惡言相向,不幸淪為政權的幫兇)這種自上(統治階層)而下(市民生活),系統性的壓抑構成蘇維埃政權鞏固統治的主軸。
但是,我不禁疑惑,導演為了再現KGB拷問虐待受害者的過程,而對女演員可能造成的身心傷害,何嘗不是另一套(由導演主導的)意識形態的暗中操弄呢?既然純粹地複製某段歷史時空基本不可能做到,那麼對於Dau系列涵蓋真實與虛幻的「歷史」再現,我們觀看的就不僅僅是一段簡單的戲劇式史實回顧,同時關注的是演員被投進人性實驗之內的情緒狀態。我們理應甚為警惕攝影機在其中擔當何種角色,電影為了表達「極權食人」的主題,是不是就一定要讓攝影機也化身為嗜血的野獸呢?(Dau.Natasha正是透過不避嫌,直接露骨,剝削與痛感並存的影像控訴極權專制的食人本質)這是我留給自己的疑問,希望能在Dau後續的其他作品裡找到答案。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