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向壁》一、鹿鸣

一、鹿鸣
“那个人,新来的?”那个无赖腆面涎舌,只管跟在身后。
鲁鱼不吭声,埋头自顾自走。日头已落了下来,两边店铺打了烊,街道上人烟稀疏。两人一前一后走了半条街,这无赖也盯了半条街。
他刚去“酒窖”打两角酒。立在幽暗洞口一般的木门前,喊一句:“打两角酒。”木门打开,伸出一张肥胖的手来,鲁鱼往里头放十枚铜钱,门便开了……酒窖里光线不太好,一片乌烟瘴气。大堂中立满了人,呼五喝六,赌兴正浓。隔间里头隐约有几张熟面孔,拈着花生米喝酒,闻声往门口丢个眼色,便都慢吞吞转回头去。“酒窖”是东市最大的地下赌坊。塞戏、对弈、陆博、格五,只要能沾上钱的,这里一概不缺。只因跟老板相熟,鲁鱼也是这里的常客。
张三递过酒葫芦来。鲁鱼顺手接过,往席中一坐,呷上几口酒,便心无旁骛……那个无赖当时便在角落里,这人唤作两头蛇,东市出了名的吊膀子闲汉。从酒窖里出来,他便一直跟在身后。
鲁鱼生性随便,从不择友,来往最多的便是这帮市井之徒。平素里与他们称兄道弟,无话不谈,倒也快意。但与两头蛇素来没什么交情,又在这样不寻常的时机现身,不由得人不紧张。东市商贾聚集,店铺林立。鲁鱼脚下匆忙。他仍一直跟着。一路到了小雍门,出了此门便是华阴街。门边有条僻静小巷,鲁鱼闪身进了小巷。眨眼间的事,果见两头蛇急匆匆地跟了进来。
“只顾跟着我,做什么?”
“我只问你,那个人,新来的?”两头蛇不依不饶地问。鲁鱼随口遮拦了几句,只当没这个人。两头蛇说道:“他脖子里围着白鹿皮,我可没走眼。”
鲁鱼一怔,失了神,只得把脸背转过去:“什么白鹿皮,黑鹿皮?”抽身想走。两头蛇察觉到他的慌张,忽地一把揪住鲁鱼的衣襟,凶霸霸地问:“老子问你,你只管当放屁?”
不提防他动起粗来。鲁鱼盯着那只大手,手背上一拳一拳黑毛。两头蛇只瞪着自己。如不给个交待,眼下只怕脱不了身。鲁鱼重重吐了口气说道:“不错,新来的,朱亥的朋友。”
鲁鱼说得慢,把“朱亥”两个字咬得重。那无赖一听朱亥,浑身鼓起来的劲力,顷刻间化为乌有。讪讪地道:“朱亥的朋友,都是朋友。”便放鲁鱼走。
鲁鱼一边走,一边心里只嘀咕。明明藏头缩尾,足不出户,为何却入了无赖的眼?这些泼皮无赖,平日里一味在街巷中闲晃,除此便是斗鸡、走狗、射猎、赌博渡日,从无正经生意。鲁鱼越想越怕。
如今天下大定,百姓总算过上安稳日子。春秋战国以来,数百年战乱不息。好不容易秦王一统天下,又苛政暴敛,天下苦秦久矣。高祖斩白蛇起义,与项羽两家逐鹿中原,翻翻滚滚打了四五年仗。垓下一战,大获全胜,终于逼得西楚霸王乌江自刎。自此刘氏稳坐天下,一意要与民休息。但就算是这样,此后擒功臣,征叛逆,除诸吕,天下不太平,京中一直也不甚太平……
鲁鱼一边走一边冥思苦想。他天生一副少年老成相,年不过二十来岁,一眼看去倒似年过四十。走起路来手臂垂在两侧,在风中晃荡,与两只空袖子无异。
正闷头独行,忽听有人道:“尽都撒开了,官爷来也!”抬头见两边厢撒丫子乱跑,都去巷内桥下藏匿了。偌大一条街上,洗刷得一干二净。鲁鱼奇怪,京中达官显贵,俯拾皆是。谁个气派这么大?倒与天子出巡相似。便也闪在一旁,杂在人群中,要看个仔细。
远远见一队车驾驶来,前有侍卫护拥,两边旌旗招展,排场终究不一样。就算这样,在京城中,天子脚下也算不上稀罕。但这队车驾又与众各别,尤其是那车舆。普通车轿可坐二、三人,四马拖拽,叫做驷车安车。了不得一点的以蒲裹轮,束帛加壁,荣光之极了。眼前这具型制特异,极宽绰,极高大,车厢内足可召合十人齐集议事。八马并驾齐驱,毛色鲜亮,一色纯白。自古天子、后妃、太子、王公大臣自有卤簿,各有定制。这一具竟不违制?众人点点戳戳,脸色讶异,也有个把一脸艳羡,就像嘴里蘸了蜜,齁甜齁甜。
鲁鱼混杂在人群中,一同推来搡去,吊着脖子看。心道,人生在世谁不图风光?似这般才得称心如意。观望了半个时辰,车驾早已行远,热闹渐渐散了。鲁鱼又闷闷地走他的回头路。
回到屋里,“那人”坐在窗口下,光亮打在左肩。这个人个子不高,但浑身上下透着一股劲力,一看便知是个武人。但平日里低眉顺目,神色倒十分和顺,没有武人身上常见的戾气。
脖颈中围着一块白色鹿皮,光亮闪烁。白色的绒毛,白色斑纹,两三尺长的鹿皮。鲁鱼是识货的。这种鹿皮稀世少有,一尺见方的一块鹿皮,可值数十万钱。黄金白璧,莫可比拟。这一块白鹿皮足足有三尺长,这人漫不经心挂在脖颈里,简直像块围涎。
鲁鱼把熟鹅、酒葫芦往桌案上一丢,在一旁暗暗地打量着他。他的目光一闪,与鲁鱼的目光一触,就消失不见了。往床榻上一倒,自管自地朝里睡了。他从不轻易开口,间或漏出一两句,南方口音。
鲁鱼坐了一会儿,也去榻上睡了。一夜无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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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连数日,朱亥都没露过脸。鲁鱼不觉惶惑起来,心道去了这几日,消息全无,不知要等到何时?
那日半夜三更,朱亥引了鲁鱼来见那汉子。朱亥交待明白:“我要出门几天。劳驾你呆我这儿,只管好酒好肉相待。平时不用理会,只一件,寸步不离此人。”朱亥为人任侠,行事往往出人意表,鲁鱼已见怪不怪。果真两天内与那人寸步不离,除了出门买酒,吃睡全陪。那人白日里只是蒙头大睡,睡醒了就吃,吃了又睡。鲁鱼不敢问他姓名,也不敢问他哪里人仕。朱亥江湖中跑得多,长安城中名头响,结交了不少三山五岳的人。这许多人中,来历不明的大有人在,甚至有许多人犯了命案。
没犯过命案,也用不着找朱亥了。
一想到命案两个字,鲁鱼更觉寒惨惨,阴恻恻。愈觉这事蹊跷,这人行藏鬼祟,容不得人接近,便似怀中始终掖了把匕首。好歹挨到第五日晚上,鲁鱼做了个支离的梦,梦中来去都是那人摇晃的身影。一忽儿见他手执匕首,与许多人厮打。一忽儿又恍惚见众人把他围在核心,拳脚交加。他奋起相抗,一连手刃数人……鲁鱼吃了一吓,一坐而起。回头见那汉子果然坐在床边。
“你……“鲁鱼骇怖失声。定晴一看,他呆怔而坐,除了目光在夜色中闪闪发光外,身边并无尖刀。“你……你倒好兴致!”鲁鱼半开玩笑地道。
“睡不着。”那汉子说。
他即睡不着,鲁鱼如何敢睡?目光如芒在背,扎得人心惊。鲁鱼只得坐起相陪。枯坐了半晌,无以打发时间。饱食终日,无所用心,真渡日如年!不有博弈者乎?鲁鱼试探着问:“耍两把吗?”
“赌博?”黑暗中睛光一扫,那汉子的目光。鲁鱼点了点头,取出棋具,往案上一丢。炽热的目光在棋盘上挪动,死死地盯在棋子上。同样炽烈的目光,鲁鱼在酒窖中习以为常。那里遍地的亡命之徒,当他们面对着一堆堆黄白之物时,眼中就冒出这种异光,如同浑身劲力从眼窝中汩汩逸出。
“你们都耍这个?”那汉子拈起一枚“枭”,横来竖去地看。棋子分两种,一种叫“散”,一种叫“枭”。“散”子须进化到“枭”,有了“枭”才能入水牵“鱼”。“枭”对赌徒来说,不啻于乱世魔物,也难怪那汉子左看右看,一副魂不守舍之状……
“嘿嘿,有了这个,茶饭不香,庆吊不去,皇帝老儿都不做哩。” 鲁鱼一边将棋子排开,动作熟极而流,一边哼着俚曲小调。那汉子没言语,只盯着“枭”看。鲁鱼笑嘻嘻地道:“入水吃鱼,每吃一鱼,得二筹,翻一鱼呢……”不提防那人怒气勃发,一把攒住“枭”,重重往桌上一拍。因用力过猛,整张桌子一跳,棋子都跳将起来。鲁鱼吓得呆了。
只听他道:“中原人的玩意儿,俺们吴人原也不配玩。”
鲁鱼定晴看时,才发觉那汉子面目狰狞,目露凶光,情状极为骇人。夜色中露出半爿脸来,杀气腾腾,便如与鲁鱼有杀父之仇。鲁鱼吃了一吓,张口结舌不知说什么好。此后,鲁鱼牢牢记住了那一幕,那半爿脸如同刀刻一般在脑中挥之不去。每逢深夜梦醒,这张脸便在幽冥中显现。时隔越久,这一幕越发清晰。让人刻骨难忘的,不是这张脸,而是那一腔血海深仇,不共戴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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隔日,朱亥终于现身。数日不见,面色异常憔悴,便似三、四个通宵没睡觉。朱亥个子不高,其貌不扬,穿得又污衣烂衫,很不起眼。但他专好急人之难,从不计一己之私。关内关外,无一个不愿结交的。这人目光如炬,声如洪钟,呼喝之间自有一股威势。一走进屋里,屋子里便塞满了他的人,再也容不下别个。
那汉子见他返回,翻身从床上下来,只说:“你来了。”
朱亥点点头道:“我们即刻就走,只在今晚。”那人目光中透露出一丝喜色,仿佛死囚突然见到狱门洞开,大路朝天。朱亥交待了几句,转身又拍了拍鲁鱼的肩膀道:“兄弟,辛苦你这一遭,回头请你喝酒。”更不多话,引了那人便走。
鲁鱼摸了摸肩头,有点诧异。朱亥从来没叫过兄弟,往常多直呼其名,也有叫“鱼”的,有时干脆叫“这厮”、“鸟厮”、“鸟蠢”的。朱亥家境更贫寒,但他骨子里看不起颇有些文弱的鲁鱼。
这次他称呼鲁鱼为兄弟,似乎从来没有过。
虽然担惊受怕熬了数日,毕竟也值得了。当即回家看望父亲。周鲁鱼幼年失恃,一直与老父周三樵相依为命。三樵知道他与朱亥在一起。他跟着朱亥混迹,三樵一直看在眼里,一直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鲁鱼交待了几句,一只脚已蹔向门口。忽听父亲又问道:“赌钱了吗?”
鲁鱼瞄了一眼父亲,脸色晦暗,喜怒莫辨。朱亥是什么人,父亲知之甚详。此人经营着东市最大的赌坊,设局聚赌抽头取利,无所不为。赌博一途,全凭运气,久为人垢病。不幸时下崇尚奢糜,赌风极盛,人人好赌。三樵对此也无可奈何。
鲁鱼扮上笑脸,笑嘻嘻地应了句。三樵摇了摇头。
隔了两日,朱亥又来找鲁鱼。两人觅了个酒肆,拣个僻静阁儿喝酒。鲁鱼也不是好管闲事的人,但那件事闷悬心头,始终难受,便旁敲侧击提起那人。
“……那个人嘛,我也不熟。”朱亥沉吟着道。见鲁鱼面色有异,又追问了句:“怎么?”鲁鱼把那晚的怪事一说。朱亥跌脚道:“是我的不是了。赌博的事,在他面前提都不要提。临走时我竟忘了交待!”
鲁鱼:“恨不得杀人放火也似。”
朱亥道:“值得,值得……总之你别问……受人之托,忠人之事……答应了人家的事,搭上性命也得办了……这个人嘛,与你我不相干。他的事,我们不知道最好,最好。”
鲁鱼也不好再说什么了。朱亥一扬脖,把半杯残酒吃了。从怀中摸出一个包裹,沉甸甸往桌案上一杵。解开时,原来是十数根金条。
“这里几根黄条你先拿着,不够再问我取。”
鲁鱼哪里敢拿,坚辞不受。
朱亥瞥了他一眼,慢吞吞又递过一块鹿皮来,说道:“那人临行特意嘱我,把这块鹿皮让了你。”鲁鱼脸一红,慌忙推辞。朱亥一拍桌子道:“说这人就是蠢,鸟蠢鸟蠢。你也出了力,也担了风险,人家给的报酬,凭什么不拿。”鲁鱼推辞不过,只把鹿皮收了。那一堆黄金却一根都没碰。
暗暗地想:“可怜,莫不是南边来的羊牯,被人出老千,输光了赌本。可是……这鹿皮可货真价实、童叟无欺。这人家底丰厚,非富即贵。说不准,还是楚王府的座上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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