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在此相遇23
我第一次遇见雪子是在一个夏天的晚上,她刚从镇上的车站步行到我们村,敲开了我家的门。我还记得当时她提着一个布袋,肩上背着一只包,身材瘦弱,看上去年龄比我小。她站在门口小心翼翼看着我,两只手都紧紧攥着行李,生怕丢失似的,一只衬衫衣袖在肩膀处有点脱线,露出里面的一块肉,但她似乎浑然不觉,她讲得太轻,说话的声音都被虫鸣声盖住了,我问了两遍才听清,我告诉她她敲错了门,她要找的亲戚在隔壁。
第二天,我很快知道了她刚初中毕业,从外省来投靠亲戚,亲戚已经帮她安排好在村里的制鞋厂工作,她就寄宿在亲戚家。亲戚家的男主人是我们学校的音乐教师,姓刘,人长得英俊,总是打扮得干净文气。上衣口袋里还常放着一把小梳子,随时会整理头发,是个走到哪里就会立刻吸引别人眼光的角色。他的小儿子阿明是我同学,大儿子阿忠念高中了,平时寄宿在县城的学校,现在放暑假也在家。刘老师擅长多种乐器,他的两个儿子对此毫无兴趣,我却经常跑去跟他学弹琵琶、拉二胡,学校课堂上并不教这些。
刘老师家的庭院挺大,除了一些装点的花木盆景,还有几畦蔬菜。雪子睡在一楼厢房,窗外是菜地。有一次我看见她倚在窗前,望着一棵木瓜树,脸上浮现出幸福的微笑,似乎她的笑能感染那些木瓜快快长大,后来我发现她经常会这样笑起来,看着地上的蚂蚁会笑,看着枝头的小鸟会笑,仿佛这些生灵都给予了她对生活的无限希望。我和她很少交谈,她总是一副羞涩的样子,一半像孩子,一半像大人,每天下班回来就帮着做家务,女主人待她很好,视为女儿,不止一次在邻居们面前说雪子乖巧,以后要是嫁给阿明或阿忠就好了,有时说到激动处还有点泪光粼粼,她说她把自己的首饰都拿出来给雪子看过了,以后出嫁时都要给雪子。那时候大家都知道雪子母亲已经病故,父亲又娶了妻子,家里还有三个弟弟。至于雪子和刘老师家的亲戚关系,我一直没有搞清楚,村里人也不讲究这些,大家都知道真要论资排辈,我们村里大半的家庭都能扯上亲戚关系。
我记得那天下了一整天的雨,刘老师喊我到他家吃晚饭。我带着一本新买的小说,站在檐下看书,不知不觉就念出了声。雪子拿着菜刀从我身边走过,她摘了一根木瓜,在木瓜树下迟疑了一会儿,盯着树枝上流淌下的乳白色汁液微笑着,接着她就蹲在阶前背对着我给木瓜刨皮。阿明从屋子里出来,一下把我手里的书打飞,书落在雪子脚边,她看了下封面,轻声念了书名:“边城。”阿明说:“吃了饭和我一起去钓鱼。”我嘴上答应着,心情却很低落,好像我的人生中有什么重要的事情被打断了,我很想读完那本小说,而雪子也应该在余下的时间里一直刨着木瓜。
吃饭前刘老师接了一个电话,我无意中听到电话那头是一个女人的声音,刘老师说他要去镇上同事家吃饭,女主人没有吭声。刘老师走后,雪子捧着一盘凉拌木瓜丝从厨房出来,她穿了一件大红的短袖,辫子上扎着一根同样颜色的头绳,一双眼睛明如晨星,就跟《边城》里的翠翠一模一样。当我的目光和她接触时,她低下了头。
那天晚上有很多人的命运都发生了变化,也许我们的命运一直都在变化之中,只是我们不能察觉,就像那些悄悄长大的木瓜。吃完饭阿明没有和我去钓鱼,就像这件事他从来没有提起过,他在墙角捉到一只壁虎,把它绑在了鱼竿线上,说要拿去吓唬雪子。阿忠走过来一把夺下鱼竿,把壁虎扔在地上踩了个稀烂,换了平时阿明肯定要和哥哥大闹,但那天他被哥哥的眼神震住了,眼睁睁看着阿忠走出了家门。那天晚上刘老师没有回家,第二天有人发现他浮在路边鱼塘,据说是喝醉滑落下去了,葬礼很隆重。
十年后阿忠结婚了,娶了同村的一个姑娘。阿明在国外留学,没有来参加婚礼。雪子还在制鞋厂上班,一直住在刘家,女主人双目接近失明,有人说她是哭瞎的。我从音乐学院毕业回到了家乡,在校园谈了两个女朋友都分手了,每年冬天雪子都会送我一双她自己编织缝纳的胶底毛线拖鞋,很结实。对了,我现在知道她原来是叫雪枝,姓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