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12 遗忘是死去的开始
这两天都阴着,阳光隐隐显显。今早出门溜达,蓦然觉得初夏才是自然最好的时候,目可及处都是绿,轻浅的厚重的,生机的衰老的,漫山铺开。我穿黑白两色,行于其间很不合流,好像人才是最没有灵魂的部分。有段时间爱看阿莫多瓦,《破碎的拥抱》只记住一幕,佩内洛普克鲁兹从背后拥住自己的情人,二人衣着鲜艳,衬得天地无色,好似寰宇之内只剩下爱情在浓烈灼烧。如今我是全然颠倒了,世界在吐芽抽穗,我在冷淡度日。

回来时听说四婆在山上摔了,手臂肿老高。爷爷那辈兄弟姊妹十个,他行六,四婆是亲嫂子,跟我奶奶一样,十四五岁就被嫁过来。其实那年月连嫁也谈不上,祖上似是有几分薄产,多半是为逃命求生来的。育养几个儿女,照料一家大小,彼时最小那几个怕是还嗷嗷待哺,她们做了嫂子不够还得当妈。不多时田产就算公家的了,个中委曲已少有人提及,十个兄弟死了走了散了,余下几个子孙还挪不动根。那日的表哥便是三婆家的孙子,她是早已归于尘土了,老九老十抱给别人家养去,现下祖辈只剩下一个四婆。年愈八十还离不开土地,总见她颤巍巍伺弄那点儿庄稼,还养着一群牲畜,不时送我一篓子鸡蛋。
人是一点点死去的。老一辈的人相继入土,而今已经很少有人直呼四婆的名字了,代号好像先于肉体已经消亡,连带着她还能被人叫名字的那些年岁。中国人习惯沾亲带故地叫人,只要是小辈,八竿子打不着的也唤她四妈或四婆。四川话发音稍异于标准字音,她自己不识字,也实在难有用得上大名的机会,因而她本名究竟是哪几个字我至今也难分辨,只能确定是姓宋。
农村的人过了某个年龄节点后似会趋同,几乎要模糊性别,男女都偏醺黄或黢黑,五官日渐磨平,枯瘦,很少抬头看天。面目身形都开始做准备,佝偻着朝同样的终点靠近,最后都活成了一棵树,一根高粱杆,一捧土,慢慢就焦枯了,也许在某个不知名的夜里就被吹散。村里在世的老人已经不多,有时看他们会晃神,倏忽间脸就跟爷爷奶奶的重合,一样的满脸沟壑泛着苦味,但也看不出有悲戚,人成了生活本身,很少再思虑更多。
晚些准备去看看四婆。她总说我乖且懂事,加之细数下来这一大家子,枝叶铺开,我是唯一靠读书长成的子孙,好像天然该得到祖辈青睐。这些年我辗转各处,每年都听村里都有人去世,但汲汲于蝇头杂事,少有放在心上。四婆像是我曾被一代人偏爱的唯一证明,人真正意识到时间和遗忘时还是会失措,好像自己的一部分也死掉了,于是急急想抓住什么,哪怕终究还是徒劳。
冯内古特写《五号屠场》,比利把自己剥离历史和时间之外,把时间变成一条可供自由穿梭跳跃的线,过去现在和未来。他说其实一切都是永恒的,人不过是注定遭遇一些东西,战争不可避免,罪恶与伤痛也不会消失,人就在这条线上游走。
这似乎可以很好地安慰人去释怀诸多丧失,因为一切都是永恒的,过去只是留在了过去。但你当真试着往回摸索却力有不逮,也许人的确可以朝后,却只够走到有限的地方,更多无法触及的就真的永远被留在身后,葬在不起眼的某处。
今天还是个该纪念的日子,12年前还上初中,关于那时的自己都成朦胧一团,只记得有眼泪,奔逃和全校夜宿操场。多年后看很多资料,觉得可笑滑稽,你明明睁眼亲身度过那段历史,但又全不真实,世界果然是折叠的。不知10年后,睁眼看过今年历史的孩子会不会与我有同样荒谬的错位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