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生的“加减法”智慧——《不朽》札记之二
在《不朽》中,昆德拉写到:“在我们这个世界上,脸面变得越来越多,越来越像,个人已很难再增加自我的独创性,很难认定其不可模仿的独特性。培养自我的独特性可以有两种方法:一种是加法,另一种是减法。”
劳拉与阿格尼丝,这一对亲姊妹对此却做出了完全不同的选择。对阿格尼丝来说,她努力“将自我中一切外在的、借用来的东西统统减去,以便更贴近她单纯的本质(她甚至冒着减法的极限为零的风险)。”作为妹妹的劳拉则相反,“为让她的自我越来越容易被看见、感受、把握、度量,她不断为它增加各种各样的品性,并设法与它们融为一体(这样的危险是自我的本质有可能被各种附加属性淹没)。”
劳拉一生都是在用加法,为的是被人看见,被人记住。她并不喜欢养猫,而是喜欢养狗,但还是养了一只猫,这只猫后来就变成了她的“一层护身铠甲”,她的灵魂。如果她的情人要想得到她的身体,那就必须接受她的灵魂的象征,接受那只猫。不管那只猫怎样到处乱吐,无端抓挠,惹人恼火。她喜欢猫,她也要强迫他人必须喜欢,并为那只猫辩护,似乎在宣誓,自己就像那只猫一样,我就是这样子。爱猫成了她自身属性的一部分,她要让全世界都知道,并为此而拼搏、战斗。昆德拉想到,“如果这种加法单纯只是将爱猫、狗、烤肉、热爱大海或喜欢洗冷水浴之类加在自我身上,那么,这种方法还是相当可爱的。可是,如果某人决定把爱共产主义,爱家乡,爱墨索里尼,爱天主教或无神论,爱法西斯或反法西斯等加上,事情就不那么美妙了。两种情况中所用的方法完全相同:顽固坚持猫比其他动物更加高级,与坚持墨索里尼是意大利的唯一救星基本是一样的;持这种观点的人对其自我的这一属性感到骄傲,他想让人人都承认并热爱这一属性(猫或墨索里尼)。”有些属性加在自己身上也许蛮可爱,强迫他人喜欢加在自己身上的属性就不那么可爱了,已属无礼与霸道,要是这种属性带有政治和宗教色彩,还偏要强迫他人喜欢,就不仅仅是无礼与霸道,很可能导致的是迫害和恐怖。其实,历史上这样的情景一直没少过。这看似离题的闲扯,一下子为作品增加了弦外之音。昆德拉的思想火花经常是在这种看似离题的闲谈中突然迸发出来,就像宴席的加餐,别有风味。我们还是把话题再说回来,继续谈劳拉。劳拉离婚后全部空余时间都在姐姐家中度过,给阿格尼丝家里送去了茶具、台灯、水果盘、摇椅,还有一架大钢琴,就因为自己喜欢,而不顾阿格尼丝还有外甥女布瑞吉特的兴趣。尤其是那架大钢琴,布瑞吉特对此毫无兴趣,反成了碍手碍脚的摆设。为了显示自己的个性和存在,她的名言是“我想干点什么。”为了让那些素不相识的人记住自己,她去为非洲的麻风病人捐款。这不是她乐善好施,她其实很讨厌那些流浪汉和乞丐,而是要争些什么,要留下一个高尚者的姿态,活在他人的思想里。可笑的是留下的是那些满嘴口臭的流浪汉抱着她又跳又舞的尴尬姿态。她离婚后遇到了伯纳德,她自认为爱他就够了,对他的家庭不感兴趣,对他个人的生活不理解也不关心。当伯纳德心情最坏的时候,她毫无察觉。伯纳德因为心情不好打了那只朝他吐唾沫咬他手指的猫,他们关系一下子变淡。伯纳德想躲开她,来到乡间的住房独自清静一下。而她则不请自到,还对他纠缠不休,为的是不让他走。当她觉得自己在伯纳德心中没有留下什么,或者说她觉得自己没有活在他心里,这是她不可想象也不可忍受的。“对我来说,这才是真正的生活:活在另一个人的思想之中。否则,我只是行尸走肉。”她为此要“拼搏”,为留在伯纳德的记忆里,她设想着在伯纳德要去度假的房子里自杀,好让伯纳德看到为爱而死的一具尸体,永远记住那个姿态。其实,自杀对她而言只是一场表演,她心中知道,伯纳德已无法留住,自杀表演是给姐夫保罗看,为的是要活在保罗的心中。她住在姐姐家里,又戴上那副显示与众不同个性的墨镜,为自己再增加一个属性,以一个悲伤者的姿态,掩盖着自己的野心,以一个弱者的身份站在道德的高地,以便免受姐姐的指责,获取保罗的同情和关注,和保罗暧昧调情,暗地里和阿格尼丝争。她以爱和弱者的姿态,强行进入他人的生活,丝毫感觉不到对他人的侵犯与伤害。当阿格尼丝明白这一切之后,对劳拉实在是忍无可忍,像克里斯蒂安娜打掉贝蒂娜的眼镜一样,她狠狠地把她那副象征内心悲痛的墨镜摔在地板上。后来,阿格尼丝不幸遇难,她却终于占有、得到了保罗,还和保罗生了孩子。可是,失去了阿格尼丝的保罗,却成了醉鬼。劳拉用尽所有的招数终于抓住了保罗,而这样的结局值得庆祝吗?她的加法式努力换来的不过是一场空。
阿格尼丝和劳拉是血缘的姊妹,但又是精神的对头。她选择走的是一条减法式的人生之路,她渴望的是活出一个真实的自我,在世上自由自在的生活。她不愿与他人争,也不愿与劳拉、与保罗、与女儿争,更不愿与这个充满了喧嚣与丑陋,没有了安静与私密的世界去争。她想独处的想法,使她把自己与那些为伟大冒险事业而拼搏的人分离开来,她觉得自己不属于他们中一类,甚至使她对婚姻也感到异样。在她看来,婚床就是婚姻的祭坛。她无法把自己最真实的感受告诉保罗,对着来自另一个星球的客人,她鼓足勇气说:“我们宁可永不相遇。”他念念不忘她的父亲。小时候她父亲教他吟诵歌德的诗句:
群山之巅
一片静谧,
所有的树顶
你听不见
一声叹息。
林中鸟儿无语。
只等着,很快地
你也休息。
这首小诗,让人深深感受到大自然的安详、静谧,万籁俱寂,永恒而神秘。在她父亲临终之前,她才终于意识到这首诗里说的是“死亡”。死亡是每一个人的最终归宿,不管你怎样的争,怎样的斗。安静的死,让灵魂在死后的世界安静,死后不再有人对你审判,才是一种不朽。她一直在减,工作上只想一心做好自己的事,学习、爱好都是只为自己快乐,没有想着出名或者成名。就连她最初从她父亲女秘书那里学来的空中一挥优雅作别的手势,因为妹妹劳拉的模仿,她也决定放弃。她父亲给予的馈赠是“获得自由”,想怎么生活就怎么生活,想上哪儿就上哪儿。她从来也不敢这么做。她知道,在这个人人都努力追求一致,人人都能容忍拥挤、嘈杂、喧嚣的世界里,她所要的安静、孤独、保持自己的本真个性,是与世格格不入的。最终她并没有获得她想要的“自由自在”的生活,为了躲避一个因生活无意义而自杀的女孩,她车翻遇难。在医院里,她的脸上挂着她的丈夫保罗从未见过的奇特的微笑,离开了这个世界。昆德拉动情地写到:“这张双目紧闭的脸并非为他、而是为他所不知的什么人绽着他所不熟悉的笑容,说着他所不懂的哑语。”
我想这笑容就像是阿格尼丝想要拿在手里的那一株“勿忘我”,作为一种不朽,永远留在了读者的心中。至于说,说着保罗所不懂的哑语,或许太多人也不懂。也许,这哑语留给我们的是沉重的思考:在这个人人都努力追求一致,失去了安静、孤独、本真个性,人人都能容忍拥挤、嘈杂、喧嚣的世界里,作为个体的人该怎么生存?生活的意义何在?又该怎样去生活呢?
阿文奈利厄斯教授对劳拉和阿格尼丝两姊妹有一个精彩的对比,他画了两个图:

他说(图A):“这就是劳拉:充满梦幻,昂首向天,可身子下坠。”
阿格尼丝呢(图B),“她的身体像火焰一样腾起,头却总微微低垂:一个注视着地面的怀疑论者的头。”这一对比非常有趣,诗性的话语和形象化的符号,留给了读者无尽美感和思之趣。
有着“灵魂肿胀症”的劳拉,一生在加,在争,在拼搏,要活在他人的思想里,结果还是一场空,而低头沉思的阿格尼丝,一生在减,不想争,不愿斗,也从不打算活在他人的心中,但她的微笑成了永恒。
面对人生,我们该是“加”还是“减”?这与昆德拉《生命中不能承受之轻》中我们该是“重”还是“轻”,精神上彼此呼应,意在引人思考。也不由让人想起莎士比亚《哈姆雷特》中,哈姆雷特的“To be, or not to be(生存还是毁灭)”的千古之问,也正如哈姆雷特说的,“that is the question(这是一个问题)”。
2020年4月24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