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于AI时代的一些哲学思考
人类对机械与科学的想像,在远古就开始了。在古希腊英雄史诗《阿尔戈英雄纪》的最后,塔罗斯令人印象深刻。这是一具会移动的青铜人像,负责巡视克里特岛。这具由赫菲斯托所打造的青铜人,是由一种名为灵液(ἰχώρ)的液体所驱动,灵液相传是希腊诸神的血液。(赫菲斯托还有另一个有名的人造人,潘朵拉。)当塔罗斯脚踝处的螺钉被拔除后,灵液流失,生命逐渐衰竭,这位庞然青铜机械人的死亡是令人震撼的,它具备一定的情感与思考意识,它是否会像《2001太空漫游》中,超级智能HAL在记忆库消逝之前,也回忆自己的“一生”呢?
回忆是重要的,是使人确定自己是谁的重要方式。对文明而言,也是如此,然而,对未来的想像与乌托邦寄托,正在毁掉这种记忆感。企图畅想未来的这种野心,是大胆而危险的,充满想像力的同时,畅想未来代表了一种对现在时刻的盖棺论定,未来变成可知的、可触及的,看起来充满各种可能性,但同时也避免或者去掉了许多可能。在大多数描绘未来的文章中,作者都不会提及过去的历史,因为过去已经不是一个参照座标,未来不会诞生于过往的历史。我们对未来形式的猜想,取决于现在的决断,这个决断又产于对未来的梦想。这种弥赛亚倾向,如孔德或者圣西门所言,是为了把自笛卡儿、培根与伽利略以来的动荡做一个结束,对革命做出终结(Terminer la révolution)。
AI与科学的革命不只会影响人的定位,同时也将影响人们的现时,改变这个星球。从生活到政治,会对我们产生巨大的改变与冲击。AI会解放我们的劳动力,迎接马克思的那种钓鱼生活吗?机器人会许可以替代劳动者,或者改变劳作的形式,但未必能取代劳动的意义。
有些未来的畅想者认为,AI与机器人将使人解放,这一乐观的观点在左派当中相当盛行。但无疑也带来不同的问题,例如劳动的意义将何在? 20世纪的天才诗人TS艾略特赞成劳动对人的积极性作用,他曾这样总结罗马诗人维吉尔,认为他的笔下最重要的三要素,分别是劳动(labor)、虔敬(pietas)和命运(fatum)。与乔治欧威尔所提倡的“闲散梦”不同,艾略特认为行动与沉思都是人不可或缺的要素。但是需要考虑的是,此处的劳作是一种体力劳动,是与大地息息相关的,人透过与土地的互动,进而培养一种德性, AI未来世界的“劳作”,是否还能培养这样的品德?
或许还可以进一步考虑,劳动和财产权息息相关,例如约翰洛克,这位英国哲人就指出,人对某物具有权利(ius),主要是因为劳作,因为上帝透过行动创造人,而人透过劳作来获得人的创造物。只有一种东西是不能透过劳作取得的,那便是土地,人类不能透过劳作来产生土地(只能透过劳作获取农作物),土地是透过争战来获取。当AI取代了大部分的劳动,财产权是否会被动摇,抑或需要新的根基?
左派们另一个常见的乐观想法,是认为政治会被消解,这样的想法值得此处讨论,早在福山提出历史终结之前,柯耶夫就在《法国国是纲要》描绘了一种康德式永久和平的图景:一种世界国度,而实现欧洲共同体就是这一图景的尝试。然而,世界政府甚至是永久和平是可能的吗?卡尔施米特在《政治的概念》和《大地的法》中认为,真正的政治性核心问题是占取,也就是对土地的占取,土地和人的交互作用共同构成了占取的正当性,对土地的原初占取和作用,使人类各自的文明或共同体得以产生,并产生了政治性质的立法能力。如此一来,马克思或者共产主义者所设想的“均质性”世界国家就不可能:因为世界国家理论中,是一个个人的联合,失去政治性的占取使立法的基础成为一只空文,从而使共同体本身不能成立。换而言之,世界政府的含义是,让地球上每个人都独立划分土地,其结果就是没有人真正占有土地,由此政治就不能成立。
不妨借由AI大胆设想,若人类透过AI进一步拓展太空殖民,如此一来太空将成为全新的占取空间,政治不仅不会消解,到时候的政治秩序反而会更精彩与激烈。利维坦的定义,是一种主权者与人民在空间关系上的浮动,太空时代的到来,会有何种新空间秩序?
写在最后:作为技术中立的AI,意味着什么?
对人类而言,AI时代的核心问题,是 “忒修斯之船”之问:AI时代,我们怎么样才能定义“人”?这种“人”的社会又是什么?这或许预示了一个表面彻底中立化的时代。技术化的进程早已开始,人们不再探究形而上学或者神学,而是盲目的崇拜科学。从人的生理性定义到哲学性定义,在近五百年都在巧妙地发生变化(在杰出的科学史著作Quelle révolution scientifique?中,Pascal Duris指出生物学上的变化并不如天文学或是哲学那般在十七或十八世纪就发生巨大改变。这或许使人想到Leo Struass曾在脚注中提醒读者应当留意亚里士多德在生物学上的观点,以及这种观点在近代的持续性影响。)
国家也发生了技术性改变,如法学家凯尔森所做的那样,把法律作为根本性的国家意义。《格列佛游记》当中,有一幕是人们利用机械手臂随机生成字句,这些字句在无限产生之后,就可以诞生所有知识。斯威夫特透过这个启发了后来“猴子打字机”思想实验的创意,来讽刺无限进步论的乐观。然而,如帕斯卡所言,正是这种乐观,将人类逐到了无限宇宙之中。库恩或是孔德等人认为,结束这种漂流的方式,就是把这种进步论乐观,决定性的运用在科学理念上,最终使一切去魅(Entzauberung),William Temple对此洞若观火。这种技术化进程,如尼采在《论史学对生活的用处与缺点》中那样所言,正在剥夺我们生命赖以意义的氛围(Atmosphäre),并使历史终结,历史变成一门科学,被人为宰制。帕斯捷尔纳克在回忆俄国白银时代诗人自杀风潮时言,人没有回忆就没有意义,会使人绝望。历史的去魅无疑也将彻底消弥人类的意义。人类在大AI时代,还能有赫尔德那样的杰出人物,来辨识出莎士比亚的意义吗?对已经去魅的平庸之人怎么能识别伟大的心灵呢?还能辨识出这样一位具有神圣力量的凡人“Sterblichen mit Götterkraft begabt”吗?难道不会如尼采的《查拉图斯特拉》剧中场景,只会是一个庸众嘲讽高贵的时代吗?大AI时代,如何避免这样的危机?古希腊人早就警醒过,技术所导致的后果,将使人如提托诺斯那般,卡在生与死之间,进退两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