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旅行》的诱惑
作者:Hélène (原创 转载请与作者联系)

莫朗说,我们应该心怀感激,感恩“世界没有同时遭遇厄运的”那些岁月,那时,“华托在绘画时丝毫没有把西班牙王位继承战争放在心上,波兰的四分五裂亦未能阻止莫扎特成为天才”,不幸分散在世界的不同角落。然而,“今天,地球在同一时间歇息,在同一时间受难”。

被保罗·莫朗(Paul Morand,1888 -1976)的《旅行》所吸引,首先是因为书的题目和装帧,这是一本很精致的小书,内页还配了梵高、莫奈、高更的画。仅仅翻看目录,就能触发我们关于旅行的种种思考,比如,出发、到达、返回、没有钱的旅行、旅伴……拿到书的时候是年初,我一直打算某次旅行的时候带在路上看,然而,春天已经过去了,直到最近,再次翻开这本书的时候,依然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再次上路,于是,我怀着比以往任何时候更加渴望旅行的心情,翻开了这本《旅行》。
开启,关于旅行的“旅行”
阅读常常因为文本的题材和体裁不同而产生不同的心理体验,阅读随笔的心境往往是闲适和懒散的,思维会主动跳过艰深的语言,停留在使自己产生共情的段落和句子上,当自身的思考与书中的文字相互碰撞,彼此契合时,一种愉悦感便油然而生。阅读《旅行》就是这样的体验,身为法兰西学院的院士,莫朗的书写,字里行间透着学院派的高冷气质,信手拈来的典故、轶事若是想要读透,对于普通读者来说是要下一番辛苦的,然而,偶尔直接跳过也是无妨的,将注意力集中在那些能够产生共鸣的语句当中,不时地会心一笑,不失为一桩乐事。
在《旅行》中,洛朗带着敬意描述那些真正的旅行和旅行家,与此同时,对于一窝蜂出行的现代人,言辞之间,带着讥讽。在他看来,真正的旅行是“在博斯平原尽头的他们”看着“夏尔特尔大教堂的尖顶一点一点升高”,“而不是在十分之一秒内就登上教堂”,他赞美闲适,认为“大自然热爱空白”,而“假期(vacances,vacant=vide)”则是“一个正在丧失词源意义的单词”,人群填满了城市,曾经荒无人烟的探险之地都变成了拥挤的度假村,“冰川上没有划痕,马特洪峰上没有四处乱丢的香蕉皮”,这样的时代已经一去不复返。他诅咒速度,预言说,“超过声音的人将被超过光的人所超越。速度是一条充满死亡的道路。这是一种谁都无法得到满足的永恒渴望,一种被但丁遗漏的酷刑”。
就这样,作者在谈论旅行的同时把我们引入到一场独特的“旅行”当中,他侃侃而谈,讲述着关于旅行的种种变迁,所有这些描述形成了一部不成体系却不失魅力的旅行史,与人类社会的发展史交织在一起。时空在翻开书的那一刻就发生了坍塌,现实世界遭到了袭击,四轮马车、东方快车、古董一样的老爷车从眼前飞驰而过,同时涌来的,还有东征的十字军、虔诚朝圣的信徒、潦倒却欢乐的流浪汉、说走就走的搭车客。在这场奇异的旅行中,读者还会遇见很多有趣的旅行家,他们从尘封的过去走来,背着重重的行囊,他们是一些蒙田,一些卢梭和一些福楼拜。
旅行的唯一目的
莫朗说,“现代的旅行是个人防御的一种反应,是一种反社会的举动”。旅客是“不屈服的人”,旅行“是远离国家、家庭、婚姻,逃离税务、多元功能、民族禁忌,避开殴打、违法的一种方式”。也就是说,逃离是现代旅行唯一的目的,“英国人渴望远离雾霾;美国人渴望远离中西部的无聊;也有人渴望从专横的母亲、暴躁的妻子、妒忌的情人身边逃开”。当逃离成为群体的渴望时,所有人都成了旅客,“留守的人反而变得特立独行。所有的人都在路上。”旅行不再是心血来潮,仿佛受到了神秘力量的影响。“人情巨变:世人不再难离故土,反而欣然踏上旅程”,车子组成了“移动的城市”,“街道、商店、供水点,一切在几个小时内都会消失,只消折好帐篷,卷起床褥,发动车子,像马戏团一样下次又出现在其他地方”,最终,我们的星球变成了“无人栖息的星球”,“生活的人造环境胜过了自然环境”。
在莫朗看来,今天的旅行已经失去了旅行的意义,旅行社、道路手册、旅行指南早已将旅途中的一切提前展现在旅客面前,旅途中不再有无法预测的磨砺,同样没有了突如其来的惊喜,所有的行程都在事先安排、规划好的预料之内,旅行最终退化为旅行社的一门生意,以及个人生活中按部就班的一个环节。群体的逃离被冠以美名,人们疯狂地追捧“被小说家赞扬过的海滩盛典”,奔向“海底捕鱼、音乐节”,从前的“信仰之路”已不复存在,代之以“寻味之旅”。群体的逃离使旅行沦落为正常生活的干扰,所有人都生活在一个时区内,在同一个时段度假,一个城市的人口涌入另一个城市,所有的城市都被游客所占领,透过旅行去了解文化成为了天方夜谭,所谓久远的传说不过是为了吸引游客杜撰的漂亮说辞。与此同时,城里的居民入侵了山区、大海、沙漠……当地人的生活秩序遭到了破坏,肆无忌惮的游客在这个星球最隐秘的角落也留下了痕迹,自然在越来越猛烈的攻势之下不断丧失自己最后的领地。
莫朗的攻击不仅直接,而且犀利,带着学院派的傲慢,甚至毒舌,然而,让现代人感到不适的真正原因,大概是因为他的批判正中要害,我们确实中了旅行的毒,不只为了逃离而旅行,而且为了旅行而旅行。
那些好时光
美景使人沉醉,使人意识到生命的有限与自然的无限,从而使人不再受困于自身渺小的欲望,从对自我深深的忧虑中解脱出来。莫朗说,“风景是一种精神状态”,“有多少种感情就有多少种风景,我们创造的风景与自己的心情相符”,“有时候,最微不足道的静物在我们眼中就是世上最壮丽的面容,烟草盒、烟斗里的烟垢、开裂的老墙,我们不会以它们交换象群或化石森林”。莫朗的描述有两层含义,其一,拥有丰富的灵魂和适宜的心情才能在旅行中发掘或感受到自然之美,其二,美景不是我们旅行的最终目的,因为追求美景,无需远足,它就在我们身边,寻常可见。
莫朗反对为逃离而旅行,为社交而旅行,为追寻美景而旅行,但他并没有在《旅行》中正面论述他所崇尚的旅行。不过我们不难发现,每一次当他的目光投向从前的时候,他笔下的句子突然变得温柔,语气也变得缓和。于是,当我们合上书细细回味之后,突然恍然大悟,莫朗其实在透过旅行描写他所钟爱的旧时光。他所奚落的不是现代游客的轻浮,嘲讽的也不是群体性的逃离,他所拒绝的其实是这个过分追求速度和效率的时代。
最早以前,人们徒步旅行、骑马旅行、乘坐肮脏的公共马车旅行,一路颠簸,风尘仆仆。“在十八世纪,从巴黎到图尔要花五天时间,从巴黎到斯特拉斯堡需要十二天”。“在十九世纪,地图册每二十年一换”。1814年,从巴黎去往马赛,需要一百个小时,1830年起,铁路给旅行带来了巨大的飞跃,到了1837年,同样的路程最多只要六十八个小时,时间几乎减少了一半。1883年,法国开通了东方快车,那是第一列贯穿大陆的国际火车,1930年,国际列车达到了全盛时期,辉煌被永远地定格在那一刻。最终,豪华列车,连同那些奢华游轮都“被搭载百名旅客的飞机杀死”。荣耀,从此“属于奥利机场”。莫朗不无调侃地说:从前,旅行就是闲逛。而今天,时间非常昂贵,必须用心节省,散步需要筹划,就像其他的事情一样。
《旅行》把我们从现在带向过去,让我们看到过去的旅行家如何出发、到达和回归。蒙田说:“我愿意死在马上而不愿死在床上”。莫朗在《旅行》的结尾处写下:“真正的旅行者,像狼一样,死在自己的皮毛里”。
不可否认,我们喜欢美化过去的时光,每当我们将目光投向过去,总会情不自禁加上滤镜,过滤掉人世艰辛,只剩下岁月静好。不过,关于往昔,莫朗提到的一个观点却相当客观,在今天读来,显得尤为深刻。他说,我们应该心怀感激,感恩“世界没有同时遭遇厄运的”那些岁月,那时,“华托在绘画时丝毫没有把西班牙王位继承战争放在心上,波兰的四分五裂亦未能阻止莫扎特成为天才”,不幸分散在世界的不同角落。然而,“今天,地球在同一时间歇息,在同一时间受难”。不得不说,进入2020年的我们,或许比任何时代的人更加能够体会这背后的深意。
注:文章所引译文出自《旅行》,保罗·莫朗著,唐淑文译,南京大学出版社,2019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