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奶奶

我的奶奶，是个连自己的名字也不会写，不会认钟表，看着太阳光照射进院子的不同位置分辨时间的人。爷爷30多岁就去世了，她一个人养大了3男2女，倔强顽强地走过了接下来的50多年。她参与了我在这个家的26年，从我1岁到27岁，她去世的时间距离我的生日只有几天。

和奶奶在一起的童年

小时候，爸爸妈妈一个在学校，一个在服装市场，念小学的我，平时吃饭都是奶奶照顾。她不是个卫生习惯很好的老人家，做的饭菜总觉得有点粗糙，不是很合我们胃口。印象中中午会给服装市场的妈妈送奶奶做的饭，老妈每次打开饭盒例行锁着眉头，皱着鼻头，嗅一下。说来，她的拿手菜我还真的不知道，但老妈这检测菜品的“认真”表情，我是深深记得。她还挺爱抱怨的，对于自己的辛苦总是反复念叨，让人产生有愧疚感的那种愤怒。有次我因为和她置气，饭也不吃，和她大吵一架，饿着肚子去上学。虽然回来，在爸爸的强势下，我还是和她道了歉。但我想，那会儿她也不是个柔软的人，又或者她生活的环境和境况，不允许她柔软吧。

假期里，她带着我去干农活。回忆里那都是很美好的时光。我想我黑色的皮肤也拜那样的时光所赐吧。我们背着篓，爬家乡典型的地貌，一个小山丘，那里可以看得到日出。山丘顶上，有一块地，奶奶种了绿豆。我们会一起去收成熟了的绿豆夹。已经晒干的绿豆夹摘进篓里，或者直接在篓子口上方，轻轻一搓，让绿豆宝宝蹦出来，圆滚滚的一颗颗，很好玩。她也带我去另一片菜地种菜，学着她拿半个手臂长的小锄头，挖一个个小坑，然后撒黑色的种子、白色的化肥，埋起来，洒水。不多久，就冒起来绿色的芽，慢慢长成桌上的菜。

夏日午后最爱做的事情，是带着家里的拉布拉多犬初十，去稻田里给农忙的爸爸、奶奶送茶送水，总觉得特别的欢乐。看着穿着无袖背心，脖子上搭着毛巾的爸爸，带着草帽弯着背，喘着粗气的奶奶，舒服地歇一歇，喝口热茶，一个小朋友顿时体会到了自己的存在感，被需要的成就感。有时也会去附近的豆腐作坊买豆腐脑，白色的片状，像天上的云，撒上白砂糖，装进搪瓷的饭盒，盖上盖儿，我小心地放进塑料袋里绑好，或者直接用篮子放好，给她们送去。自己也趁机喝上一碗，那时候觉得真是好幸福的时刻，好美味的食物。后面喝的再多豆腐脑，都没有那时候蓝天白云下，热气腾腾的稻田边，和他们一起喝的那么美味了。

离开的那个女孩，矛盾的开始

我也是长大了才听大人们说，原来叔叔家有个女儿。比我的堂哥小2岁，比我小1岁。奶奶那时候带我和她，去放牛还是干什么，那个小女孩不小心掉进池塘了。（那时候应该不到4岁吧，具体我不知道，也不敢向家人确认这件事，因为这件事家里没有人提起过。）

记忆里，在我4年级时，我们两家发生了很大的争吵，叔叔拿斧头砍了我们家的厚木门，院里的厨房门比较单薄，被砸坏了锁，厨房的碗。锅都被砸了。那晚我住进了邻居家，在接下来的很多天，我上学放学都有人接送，害怕受到叔叔家的伤害。在这之前，但也是在那个女孩离开之后，我小时候常去婶婶家玩，和我堂哥一起玩。然后前面的冲突发生了，叔叔一家也去了市里谋生，安家。我们两家差不多10年没有往来。那个女孩溺水后，应该也发生过一些争吵，有模糊的记忆是，我被叔叔和我的爸妈拉扯，我在中间。（我现在想，是不是因为那个女孩离开了，他们是奶奶的亲孙女，叔叔的亲女儿，而我一个非亲孙女，外来的孩子却活着，让叔叔他们愤恨，所以拿我撒气。）L先生听完我说这件事情，说像王小帅的《天长地久》，我说，对哈，刚好我也叫星星。（不同的是电影里，咏梅他们那个溺水离开的孩子，才叫星星。）

给奶奶送吃的的日子里

我念初中时，妈妈没有再开服装档口了。开始去学校食堂做做兼职，也顺便在家照顾我和哥哥的生活饮食。于是，奶奶也慢慢回归到自己的独居生活。时不时地，如果我们家炖了汤，爸妈总会先盛上一碗，让我送给奶奶。她总会说，哎呀，不要哇。给我送，你妈会说的。每次都会让我很无语，虽然我总会没好气又无奈地解释，是我妈让我给你送的啦，她说什么。你想太多了。但下次，她还是会说一样的话，伢啊，莫给我送啊，你妈等下要说你啊。我也懒得解释，姑且把这话当做谢谢来听吧，直接拿着倒空的碗撤了。

家里总是有很多零食吃，老妈爱买饼干、麻花、瓜子，我总会拿一些给奶奶吃。看她一脸高兴地看着我，眼睛里写着欣慰，诉说着没白疼你啊，虽然小时候常常顶嘴。夏天也会在去街上买雪糕的路上，给她送去一支绿豆雪糕什么的，我俩在她家小院的土墙边，一人坐个小凳子，一起吃雪糕。后来离家读书、工作，遇上老家比较少见的零食，也会给她捎回去，单纯地希望她即使不能出去见更大的世界，也可以吃多一点美味的东西，她实在是个活得太辛苦，付出远大于回报的老人家。

迷信倔强的老太太

奶奶爱抽烟、吃肥肉。她说吃肥肉不塞牙，为数不多在她家吃饭的经历，多半是爷爷忌日那天，上香做供奉先人的饭菜的时候。她会喝上一口小酒，吃上一块肉，颇有点大姐大的惬意潇洒。她抽烟，尤其喜欢坐在床上抽烟，已经引起过2次小事故，烧了被褥，还有被褥下放着的一些私房钱。

很小的时候，一次我爸妈、哥哥、我，在一次回外婆家的路上，掉进了水渠。全家都感冒了，奶奶在我的口袋里放着小石头，带着我去水渠边喊魂，现在想想真的是有趣极了。后面念高中，有阵子失眠，回家也被采取了迷信的治疗方法，求符，碎碎念什么的。神神叨叨的我的奶奶，心心念念对我好的，我的奶奶。

有次地里的菜被偷了，这个硬气了一辈子的老人家站在可以看到日落的小山坡上，对着村里开骂了，唾沫横飞，像个女战士。我听到了，去安慰她，丝毫没能平息她满腔的激动，反而近距离地感受到了她的那份愤怒。控诉声，拖长了字音，气氛中带着哀怨，感觉是，哎呦喂，你们怎么可以对我这个老人家做这样的事情呢，良心去哪里了啊。这大概是那时候乡野里控诉小偷小摸最常见的方式吧，不能说好，或许更为行之有效吧。

生命最后的日子

在她生命最后的几年里，有1年左右的时间，她生活得有点卑微憋屈。60多岁的不懂事的叔叔带回了一个半路情人，在她的怂恿下，锁了厕所的门，对奶奶恶语相向。最后听说奶奶的葬礼上，她还上演了一场闹剧。很久不出现的她，说是特意赶来葬礼，对旁人说，自己是来分家产的。所以她度过了一段并不美好的晚年时光。

她生命最后的日子，生活不是很能自理，需要人帮忙洗澡、送饭。那时候我已经外出工作了。最后几个月的时间，爸妈轮流给她送饭，老妈后来提起，她对我奶奶的感情，反而是在送饭的这几个月里建立起来的。我想那多半是对人之将死的老人的恻隐之心吧。我想那时候的我的父母在她面前是最温柔的吧，她也是最温柔的老太太。

她去世那年的春节，我回老家去看她。她曾对我说，希望我帮她穿寿衣，但没想到2个月后，她就走了，在FS工作的我，没办法第一时间赶回家，我食言了。听妈妈说，是两个姑姑帮忙穿的。她去世那天我在一本黄色的牛皮纸笔记本上，写了篇日记，流泪忏悔自己的食言。

我说，对不起，没能亲自帮你穿上寿衣，爷爷等她太久了，希望你们在那边好好聊聊他走之后，你经历的事情，聊聊我们，包括我这个他没见过的孙女。

我的奶奶，度过了她要强而倔强的一生。好遗憾她在世的时候，我没有问问她年轻时候的事情，和我爷爷的时光，拉扯大我爸爸他们的经历。我只能用碎片化的记忆，拼凑起我们在一起的时光，勾勒出她的样子、性格。距离你离开这个世界已经快7年又2个月了。也就是你和爷爷团聚也这么多年了呢，你们过得还好么？我想你了，奶奶，替我问爷爷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