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座并不遥远的小城衡山
——那些关于食物的记忆(食物篇)
民以食为天,那些镌刻着时代印记的食物所能储存的记忆是我脑海中最长久也最鲜活的色彩。
我的儿童时代是在衡山县城关镇的南街上度过的。我家的地理位置十分优越,位于县城最中心的地段,这还得感谢我的祖父,他年幼时就失去父母,凭借自己的勤奋与智慧,在县城建起了属于自己的一栋两层楼的房子,我祖母告诉我,那是“走日本”之后若干年兴建的,所谓的走日本指的是当年日本军队侵略衡阳,百姓纷纷逃离家乡的事情。
我家住在南正街上,往南100米左右,是县政府,祖母一直说的是“衙门前”,因为那里自古以来就是县衙所在地。县政府对面是一条小巷,通往渡口,那是通过湘江,通往衡山火车站的唯一通道。小巷口有当时惟一的一家国营副食品店,也是原来的一家私营食品店被公私合营过来的,祖母只叫它的老名字“华盛”。隔华盛三四家门面是县城的百货商店,冷饮店,衡山旅舍。往北五十米是县城中心叫四牌楼,分别是百货公司、副食公司、日杂水果店和饭店,它们掌管着县城居民的日常生活,是最繁华所在。
我家隔壁是水产公司的仓库和商店,门面作商店,店后面是一个巨大的房子做仓库。仓库的墙上往往有几个小口子,作为通风换气用,而我家的厨房紧挨着仓库,于是总是有咸鱼的味道飘进我家,惹得我们口水直流。不时有小猫叼出小咸鱼,掉在路上,被我们捡起来当美味佳肴。我家在水产门市隔壁的最大好处就是,可以买到“破壳蛋”。所谓破壳蛋,就是在保管或运输过程中由于磕碰,蛋壳破损的鸭蛋,每隔一段时间,门市就会把这样的蛋以极低的价格卖出,我记得似乎是两三分钱一个。作为邻居,我家最早获得这样宝贵消息的时候最多,只要听到有破壳蛋出售的消息,母亲就会第一时间冲进商店,买上几个。她经常趁大群居民到达之前,已经选好了只有很小的裂痕,几乎可以说是完整的鸭蛋。得到信息较晚的居民买到的大多是破损严重,甚至有蛋液流出的真正的破壳蛋了。但只要买到了,居民都是很高兴的,因为家人又可以吃上难得的炒蛋或蛋汤了,这在那个清贫的年代里,是难得一见的好菜。
我家正对面是县城唯一的一家冷饮店,有两种冰棒:白糖冰棒和绿豆冰棒,每根分别是三分钱和四分钱。每天凌晨三点左右,来自县城各个角落的冰棒零售者,就来到车间门口排队批发冰棒,晨光初露,人群慢慢散去,县城的大街小巷就响起了“卖冰棒咯,白糖绿豆冰棒”的吆喝声。夜幕降临,卖冰棒的人纷纷收工,有些住得远的,因为背着巨大的冰棒箱不方便,就会把箱子寄存在我家,把没有卖完的快要融化的冰棒,以一分钱一根的价格卖给我们,有些大方的甚至会送给我们,当然这样的机率是极小的。
衙门前的华盛副食店,是储存我孩童时代最甜美记忆的地方。每逢母亲发工资的时候,她经常会把所得工资的尾数,一般都是几毛几分,分给我们兄妹作为零花钱,于是我们就有了可以奢侈几把的机会。当年“华盛”有一种糖果,非常黑,每颗糖的表面布满了大大小小的洞,含在嘴里甚至有些刺痛嘴皮,我们都叫它“牛屎糖”,但因为清甜,我很喜欢,往往小手一挥,把一角钱“巨款”全部兑换成了糖,一分钱一粒,十粒牛屎糖可以让我有很长一段品味甜蜜的美好时光。如今我的同事好友们知道的是我对甜食的偏好,不知道的是我有这么一段关于甜食的渊源。
当年计划经济时代,城镇居民的食品供应都是凭票购买,再有钱,没有票都是白搭,而食品票都是严格按照人头来配给的。我印象中,家中有粮票、肉票、糖票、粉丝票、豆豉票、豆腐票等等,我用得最多的是豆腐票。县城供应豆腐的那家作坊就在我家对面的衡山旅社里面,每天都有许多人排队买豆腐,小小的我站在长长的队伍里,看着几个师傅把一个巨大的装满豆浆的白纱布袋子不停地滚来滚去,倒入木框,切割成块,再分给购买的居民。从排队到买到豆腐,这个过程往往需要好几个小时。当师傅把几块热气腾腾的豆腐倒入手中的大碗,我总会把脸凑近碗中,让热气扑上我的脸,浓郁的豆香总会让我沉醉许久。
当年衡山县城里有一位最受欢迎的屠夫,也是赢得城关居民最多尊敬的人,姓朱,说来也巧,他就是县城里专门负责供应猪肉的人,每个家庭里最珍贵的肉票都要通过他变成餐桌上最难得的美味肉食。当年县城肉食站每天杀一头猪,每户每月四两肉的供应,让这一头猪弥足珍贵。朱屠夫既杀猪,又卖肉,一手掌控着城关居民的美味层级,所以在我们的印象中,他称得上是风云人物。每天清早,他拖着一辆装着猪肉的板车,准时从大街上经过,虽然他腰粗膀圆,力大无比的样子,但总是有许多居民热心地上前帮他,拖的拖,推的推,让他省力,而且一直要送到固定的售卖点。当他们拿着肉票,对着朱屠夫满脸谄媚地笑时,朱屠夫就会在称肉的时候,随手多割点肥肉,这样,那些热心推车的居民就得到了应有的回报了。和我一样,当年家住城关的人,不记得县长的名字,但却牢牢记住了朱屠夫。后来听说朱屠夫的女儿嫁给了县长的儿子,也不知真假。总之,我觉得朱屠夫是可以载入衡山县志的重要人物。
好像是去年开始吧,二师兄行情飞涨,今年疫情期间,即使不出门,我也通过网络随时购买到了包括猪肉在内的各种食材,这让我想起了朱屠夫卖肉的历史。前不久,政府为促进消费,给我发了消费券,叫和包支付,这又让我想起当年用各种票据排队购买食物的陈年往事。时光中流逝的那些城关居民为食物而经历的种种,应该会幻化成花朵,在我们生命的原野上,不停地摇曳着吧?
2020年5月15于株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