绝境(7)
她赶回医院的时候,大家都在张罗着下班,她丢下书包披上白衣,却像刚上岗那样奔进病区,直奔1105病室。她请引导员打开病房门,“哲学家”端坐在床上,面朝门口,手上捧着书读得津津有味。他显然被她的莽撞和浑身上下散发的太阳味打扰了,放下手里的大部头,抬头看着她。
“怎么了?”他先问道,“不是该下班了吗?”
她走到他跟前,病房门在身后关上了,施虐狂吗?她在心里自问,怎么可能?她的心智稳定又成熟,她怎么可能会有虐待他人的冲动,问题一定出在他身上。
“我在读书,您要是没什么事,只是站在那看我,会影响我的。”他合上手里的书,一脸严肃。
程安依然没吭声。
“您是在视*奸我吗?”他突然低声问她,眼角抽动起来,小半戏谑,大半引诱。
程安监视着自己的内心被他微小的举动引起的厌恶升起,达到顶峰,然后缓慢退去。之后,她一言不发地退出了房间,示意引导员把病房门锁好。她拖着脚步往办公室走,感觉荒诞。那么刘医生又从他那里照见自己的什么呢?她翻开记录,又在音频里找了一通,终于找到了他提到的几张CD。去年的访谈,她把第一张CD插入电脑光驱的时候,最后一抹阳光正逝去,她估摸了音频的时长,够她消磨到深夜了。她并不累,相反地她被激起了好奇心。她想知道她怎么了,而他又是谁?
“10月25日上午十点,第五次访谈。”沉稳的男中音响起,刘医生开始把患者的基本信息录进去,这是留存语音资料的规范流程。那之后是人走路的声音,简短的寒暄,落座,“哲学家”的声音响起,比较小,但也清晰可闻。
“我们上次说到了哪里?”他主动问医生。
“我们说到了家庭。”刘医生在翻看纸页。
“对,家庭。家庭是社会组成的最小结构,好像很难再拆解下去了。”
“为什么要拆解它呢?”
“不是我要拆解,是家庭必然消亡,社会结构会发生翻天覆地的变化,这是不远的未来就会发生的事情。那个时代的人类已然理解不了我们对于繁殖的热情,他们会怎么说?他们会说人以传递自己的基因为生存意义的时代一去不回了,我们要独特性的不可复制,唯其在历史的长河中皆是偶然,它才具有存在的价值。”
“我曾见过人类不相信的奇观,浴火的战舰在猎户星座畔燃烧,射线穿透黑空中的星际大门闪耀。但这所有终会遗失在时光里,就像泪消失在雨中。”
“如果我没记错,这是《银翼杀手》里的一段台词,”刘医生插话道,“你喜欢那部电影?”
“不,我羡慕电影里的人造人。”
“为什么?”
“因为他们的反叛有对象,他们的诘问有答案。”
“你想表达什么?”程安从刘医生的问话里感觉到他想要追上少年的思路,却力有不逮。
而少年似乎无意解释,继续天马行空地说了下去。他说道:“家庭是集体意识的最后残余,是社会进化过程中人与人连结的最后纽带,是人类自我限制的最后枷锁。这道枷锁被拆除之后,精神将面临空前的虚无,而新的秩序能否从虚无中建立尚难确定。人类也许终将成为精神上永远的游荡者,不再有家,也就不再有回归的冲动。”
他停顿了一会儿,继续说道:“我是我父亲的养子,我知道没有血缘的羁绊,人可以堕落成什么样子。十岁之前,我就是个普通孩子,该学习学习,该淘气淘气。他对我虽然不太宠溺,但也相当负责。我也不觉得只有父亲,没有母亲的家有什么特别。所以,某一天晚上他叫我同他一起睡,我还诧异是不是他年岁渐长,突然就父爱泛滥了。”
程安按了暂停键,翻病案首页的家庭信息,母亲的名字赫然就写在那里,夹在首页后面的病情告知书上更有母亲的亲笔签字,刘医生判断他妄想应该是从他的这段自述开始吧。她查找完继续听音频,除了内容,她更在意听他讲述故事的方式。他的声音低沉平缓,话语持续不间断,叙述像隔开一段距离一般,带着旁观者才有的冷静。她暗暗觉得他厉害,这是性暴力、性侵害受害者最常采用的叙述自己受害经过的状态。没经验的人通常认为受害者往往会歇斯底里、情绪激动,但以心理医师观察的经验而言,越是深受损害的人越采用第三者视角,这也是自我保护的心理机制。
“他伸手过来脱我裤子的时候,我应该还能跑开,那是我躲开的最后时机。但我当时并没有想过父亲会对自己的儿子做出那种事情。他开始猥亵我的时候,我已经被他压住了。我试着喊,挣扎,持续了很久,有几次我能感觉他的力道明显接近耗尽,我很快就有希望脱离他的控制。但是事实是,这只是他玩弄我的把戏,因为他知道几次逃离的希望破灭后,我就会束手就擒。”
“我的反抗可能持续了大概半个小时,也许更长,他最后不耐烦了,扇了我一个的耳光,我被他打得眼冒金星,接近晕厥。从那之后,我没再动过一个手指头,他趴在我身上干他想干的事,我咬着牙没哼一声,我能感觉他也觉得有些乏味,像在侵犯一具尸体。最后,他从我身上起来,去卫生间冲洗。我扶着墙慢慢走回自己的房间,把门关上,平躺在自己床上。”
“你的意思是你父亲性侵你?”刘医生狐疑地和他确认。
“从我十岁时开始。”
“你没对其它人说过这个事情吗?或者考虑报警。”
“怎么说?谁又相信呢?”
“你如果有伤痕,可以作为证据。”
“伤痕说明不了任何问题,也有可能是我招惹他生气,然后他打了我。”
“这件事持续了多久?”
“并没有很久,大概半年。”
“然后呢?”
“他送我去了一个叔叔家。”讲述者停顿了。
“怎么回事?”
“噩梦从头来了一遍,一遍又一遍。就像苹果终于熟了,落在地上,谁都想咬上一口。”
程安停下音频,陷入思考。她现在完全能理解为什么刘医生在当时会认为他有被害妄想。首先,“哲学家”根本就不是谁的养子,他入院时是有亲生父母陪同的。其次,涉及多人的真实的性侵害案,如果施害者集团不是紧密的利益共同体,否则不会毫无漏洞、无懈可击。以刘医生的严谨,他不可能查不出蛛丝马迹。更何况,如果刘医生判断“哲学家”所说的内容里就算只有1%的真实,也绝对会选择报警,而不是当精神分裂症治疗下去。
突然她意识到“镜子”的问题。她前面的所有推论都建立在她相信刘医生所言基础上。但如果刘医生在对谈过程中照见的是与“哲学家”描述相类似的具有恋童癖的自己,那么他会不会选择掩盖一些事,就像他在病历里对这次访谈语焉不详一样。刘医生是可信的吗?如果他不可信,程安要相信“哲学家”所说吗?如果相信“哲学家”,那么事情可能就完全换了个样貌。但,刘医生把“镜子”的问题提出来又是为什么呢,他甚至应该回避她的到访,更不可能自我暴露?
分析果然是没有用的。程安意识到自己又将做出一些出格的事情,她就是控制不了自己不去探究。她走在走廊里,不远处的夜班引导员被惊扰了,还是昨晚的那位。他站起来迎接她,笑说:“程医生还没走。”
她回道:“我想再看一眼1105号。”
“好的,不过他也许已经休息了。”引导员轻轻打开1105病室的门,程安闪了进去,她摸黑按开床头灯,却被吓得险些叫出来。
“哲学家”睁着双眼正注视她,他说:“我知道你会来,我在等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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ELLIIO 赞了这篇日记 2020-05-16 18:47:5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