己亥西北游记:河湟篇(四)“西北乱薮”
“叛乱渊薮”
下一站是青海。临夏与青海相隔高大的积石山,黄河穿峡而出之地称小积石山,源于《禹贡》“导河积石”,甘青古道亦缘河穿峡,汉唐以来皆如是,位于今积石山县大家河镇关门村的积石关,也是古代著名雄关。不过清代以后,经积石关至青海循化的古道变得难走,遂改从今临夏径直向西,翻越达力加山,自此取代积石关古道。1948年,临夏双城至循化的双达公路通车,今天的国道也循辙而修,自此积石古道更无人行。而后来修建刘家峡水库,积石峡谷水位上升,古道已经无迹可寻了。
车出双城,一路西行,老鸭川河谷村庄连缀,梯田起伏。低地绿树丛丛,高处山骨嶙峋,伊斯兰的星月标志越出树丛,宛如引路牌,绵绵不绝。村庄房屋样式与内地无异,只是村民大多女缠头纱、男戴白帽,多少有些异域风情。

今临夏州200万人口,回民约占六成,细分起来,信仰伊斯兰的主要有回族、东乡族、保安族。其中东乡族人较多,有60多万,确定的保安族只有两万多人。其实解放以前无此分法,都叫回回,就像李宗仁不知道自己会是壮族,马步芳也不会明白为什么家乡变成东乡族自治县,总之是五十六朵花才凑成一家。
临夏回民的起源很难考证,因为回民自己也闹不清楚——搞个族谱、家谱之类,清真寺肯定不如宗祠。或曰是蒙古征西域之后,带回来的穆斯林后裔,但很难考证。可以确定的是《明史·西域传》云“元时回回遍天下,及是居甘肃者尚多”,而在明初,朱元璋对内地穆斯林打压甚重,加速其汉化,西北地隅,洮西一带多旷土,遂募回民开垦,与汉民杂居,这是临夏回民来源比较靠谱的说法。
然而明万历之后,回乱渐起,后世认为是明代之失计,也有道理。旧谚,临夏回回“三十年一小反,六十年一大反”,至少从乾隆以后,的确叛乱不止。1781年有循化苏三十四之乱,曾围攻省城兰州;1863年马占鳌、马海晏西乡举兵,坚持九年才投降;1894年河州花寺门首领马永琳再次举事,被董福祥平定;1928年马仲英反国民军,糜烂整个西北……以上皆是大乱,小乱不可计数。每次动乱,都免不了滥杀无辜,从宗派冲突转为民族相残,汉人生命财产损失极大,当然,结局也总是叛乱者被镇压,下场还不如汉人。
临夏为什么成为乱薮?这很难在一篇游记里彻底讲透,只能浅尝辄止。首先是地区的自然条件不佳,临夏多山少平地,而山上石多、红土多,不易耕作,偏偏又是各种灾害多发区,伊斯兰教之所以在当地根深蒂固,与民众因贫穷多难为此迫切寻求精神寄托有关。如东乡回回素称强悍,乃回变之渊薮,是因为该地土地浇薄,居民生活困难,始则铤而走险,相习成风,其人平日劫杀富商,官府一旦缉拿,遂事先商定,某人挺身认罪,绝不牵连他人,倘若官府审理过严过重,即激起大变。近年常有政府因处理民族事故而投鼠忌器,颇遭大众舆论非议,其实亦是此风气之残遗。
再有为伊斯兰内部教派冲突。自17世纪苏菲学派传至西北地区,由于来源不一加上善于自创,产生过40多个门宦(大致教团之意),新老教派冲突此起彼伏。而官府往往很难处理公平,时常扶一派打一派,知道“文革武斗”的应该很能理解此现象——都是忠于毛主席,但为了证明自己是真忠于,遂打得你死我活。不同的是,官府镇压一派往往会激起回回的团结一致,导致最终两派都反官府,教派之争变成“保教圣战”。这还要归结于好勇嗜斗的民风,此辈向来是不惜微嫌而闯大祸,平时与汉民彼此猜忌,冲突酝酿已久,无非是缺个点火的机会而已。
关于临夏回民的特点,民国的学者即多有注意。1934年陈赓雅谈汉回之别,尝云“居民屋宇齐严,体格健壮,十九为回,门户若坏,精神萎靡,必为汉,盖汉人无烟不吸,有钱便赌,而回人多勤劳,无烟癖”;又说“汉人不团结、不卫生,习性怠惰,回民反之。且回民多经商,故富,汉人多种地,固穷”;又谈回民的缺点“文化落后、思想狭隘、性格刚暴”(《西北视察记》陈赓雅)。顾颉刚也认为“汉人之弊在不能团结,回民之弊在能团结不得好领袖,因教育不发达,鲁莽之夫因果敢而领袖,无德治较高之人相助”(《西北考察日记》顾颉刚)。
综上所述,汉人因文化高,故统治者多汉人,然旧时西北普通汉人民众的素质与面貌让回人鄙视,又有争夺资源的社会压力,这也就是一反再反的原因。由此可知,以落后的制度与民众素质去统治相对高的族群或地区,难免会有摩擦,摩擦放置现代社会,反抗多少会适度,而搁在过去,加以刚暴的民风,冲突自然会激烈。因此可见,远人不服则修文德以来之,修文德则是重中之重,可惜知易行难,路漫漫兮其修远啊!

车子渐渐离开河谷,地势逐渐升高,开始翻越达力加山。此临夏第一高山,主峰海波4600米,时值夏季,不见雪线,唯见公路在山腰蜿蜒。当年的双达公路在此山的高寒地带有22公里长,冬季视为畏途,今日共临高速(临夏至青海共和)正在修建,青海段已贯通,不用至垭口则可入高速,到循化不过一小时车程。回首再俯瞰河谷,一川纵横,数村高下,郁郁葱葱,与四周殊少草木的大山形成对比。而大山带来的更多是安静,即便略有些压迫感。
临夏最后的叛乱在1958年,由于话题敏感,少有人知,《临夏州志》上略有记载。当时参与的多是东乡、广河的回民,有数万人,由于力量悬殊,很快即被平定。然而官方承认,事后的清算有扩大化问题,1970年代为近两万人平反,维持原判有181人。四海为家日,无论是割据还是起事都无成功可能,曾经的狂野不羁的气质,如今更被经济大潮所洗涤,年轻人固然无从记忆,老年人也只能对着安静的大山唏嘘往事吧!乱薮会不会永远成为乐土呢?但愿吧!谁叫“永远”只是一种感性表达呢?车子驶上高速路,达力加山依旧横亘,公路的隧道似乎穿越时空,一时分不清哪里是记忆,哪里是祈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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