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代性7.5—福柯:尼采谱系学历史学
来源于《尼采在西方》,上海三联书店,苏力译 李猛校
谱系学可以被定义为对“出身”(Herkunft)和“出现”(Entstehung)的研究。(p292)不同于描述单线发展的历史,谱系学必须在不考虑任何单一的终极因(finality)的情况下,标出事件的独特性(p279)它反对各种理想意义和无尽的目的论作元历史式的展布(deployment)。它反对寻求Ursprung(起源)(p280)因为寻求起源就是努力收集事物的确切本质、事物最纯粹的可能性以及精心加诸事物之上的同一性,以及先于所有外在的、偶然的和继替的东西的不变形式。然而,如果谱系学家去倾听历史,而不是信奉形而上学,他就会发现事物背后“有一个完全不同的东西”:那并非一种无时间的、本质的秘密,而是这样的一个秘密,即这些事物都没有本质,或者说,它们的本质都是一点点地从异己的形式中建构出来的。(p282)因此,谱系学将永远不会去追寻“起源”,将永远不会把历史的种种插曲当成不可理解的东西忽略掉。相反,它紧盯着伴随着每个开端的细枝末节和偶发事件;无论它们在哪儿,都是无所顾忌地通过“挖掘下面”,还是让它们有时间从迷宫逃脱出来,。谱系学家需要历史来消除关于起源的幻象。(p285)
相比于Ursprung(起源)这个词, Entstehung(出现)和Herkunft (出身)更精确地标识出谱系学的真正对象。(p285)
Herkunft(出身)一词相当于先祖(stock)或血统(descent),它试图辨识的并不完全是诸如“希腊人的”或“英国人的”的类属特征,而是一些微妙的、独特的和个体之下(sub-individual)的标记,这些标记会自我交叉构成一个难以解开的网。正是从假装是统一的,或“我”编造了一种认同或一致的地方出发,谱系学研究无数的开端,看到它模糊的足迹和淡淡的色彩。对血统的分析,促使拆解“我”,在这个空洞的综合之处,代之以大量稍纵即逝的事件的繁衍滋生。谱系学追随血统的复杂进程就是要将一切已经过去的事件都保持它们特有的散布状态上;它要发现,真理或存在并不位于我们所知和我们所是的根源,而是位于诸多偶然事件的外部(exteriority)。对血统的搜寻并不是奠定基础:相反,它动摇了先前认为是固定不变的东西;它打碎了先前认为是统一的东西;它显示了先前想象为保持自我一致的东西实际上是异质的。(p285-288)
Entstehung则特指出现(emergence),兴起的时刻。出现总是在诸多力量构成的某种状态中产生的。对出现的分析必须描述各种游戏及其方式,包括这些力量相互发动的斗争,或针对不利环境发动的斗争,或那些企图通过这些力量的分裂、使之互相争斗而避免退化,并重新获得力量的努力。(p289) 尼采会把谱系学看作是效果史(wirkliche Historie),或概括为历史“精神”或“历史感”。尼采一直在批判带有超历史视点、世界的终极眼光的历史学。这种历史假定存在了永恒真理、灵魂不朽以及始终自我同一的意识。如果历史感不承认这些绝对项,它就成了谱系学的特有工具。这样的话,与历史感相应的就是那种分辨、分离和分散事物的敏锐眼光;这种目光能够让我们看到分歧之处和处于边缘的东西,这种分解性的眼光能够自我解剖,能够抹去人的存在统一性。(p293)
在历史感这里,效果史发挥了作用,历史感将人那里所用被认为不朽的东西都放在变的过程中。作为与传统历史相对立的效果史的历史感。效果史颠倒了通常在一个事件的爆发与连续性的必然性两者之间确立的关系。整个历史学(神学的或理性主义的)的传统都倾向于把独特事件化入一个理念的连续性之中,化如一个目的论运动或一个自然的链条中。然而,“效果”史是从事件最独特、最鲜明的地方使事件显现出来。因此,事件就不是一次决定,一项条约,一段统治,或一场战斗,而是相互对立的力量构成的一种关系,是被篡夺的权力,是以子之矛、攻子之盾,是一种使自身脆弱、松懈,并毒化自身的支配,是一个带着面具的“他者”的出现。在历史中起作用的力量既不是由命运,也不是由机制所控制的,而是战斗导致的机遇的结果,是“必然性的铁臂摇动着机遇的骰子盒”。 这个世界是由大量错综复杂的事件构成的。如果它看上去似乎“色彩斑斓
,饱含深意”,那也是因为它是由一“大堆错误和幻觉”[产生的,而这“大堆错误和幻觉”却藏而不露。我们经常希望历史学家能证实我们的信仰:现在是基于深刻的意图和不变的必然性之上的。但真正的历史感认定的却是,我们存在于无数遗失的事件堆中,没有里程碑,也没有一个原初的坐标。
最后,效果史的最后一个特点是它不惮于成为视角性的知识。历史学家千方百计想在他们的作品中抹去某些因素,因为这些因素暴露了他们在观察时的地点、时间和立场,以及他们不可抗拒的激情。尼采理解的历史感,有它的视角,而且承认历史感并非不偏不倚的体系。它从特定的角度出发观察,带着特有的偏好加以褒贬,去追寻毒药的痕迹,找寻最佳的解药。在观察的东西面前,历史感并不刻意隐藏自己的视角,它也不寻找规律,把所有运动归结为这种规律;这种眼光既知道它从哪里来,也知道它观察的是什么。这种历史感使知识得以在认知活动中从事谱系学研究。效果史从它所处的位置出发,垂直地建构了历史学的谱系学。(p294)
这种历史感拥有三种分化,首先是戏仿(parody)的用法,用来破坏现实性,与作为回忆或认可的历史学主题针锋相对;其次是分解的用法,用来破坏身份(identity),与作为连续性或传统的历史针锋相对;第三是献祭的用法,用来破坏真理,与作为知识的历史针锋相对。无论如何,这就是使历史摆脱与记忆模式的联系,使历史成为一种反记忆,并在历史中展现一种完全不同的时间。(p30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