己亥西北游记:河湟篇(五)“撒拉人家”
“撒拉人家”
记得大约十来年前,北京城里雨后春笋般涌出许多“撒拉人家”,我家附近就有两三家。皆是小饭馆,绿色的招牌,店内不过五、六张桌子,时常是一对夫妇经营,女子裹着头巾,男子皮肤黝黑,头发略卷,买卖不过是牛肉拉面、羊肉串、炒面片的西北清真饮食,平心而论,不如维族人做的好吃。这是我第一次接触撒拉人。记得还问他们:你们那里是不是有本《古兰经》的古卷本?他们很惊喜,好像是万里之外遇到了知音。几年后去西藏,包车的司机是甘肃人,一路闲聊,他说在西藏谋生,自然同乡抱团,又难免与其他省籍的团体发生利益冲突,但青海循化的撒拉人最不敢惹——人虽不多,但打架不要命……时至如今,北京城里的“撒拉人家”少了许多,我家附近的也早无踪影,不知是不是因为“打架不要命”被清理了?而我却来到了真正的“撒拉人家”——青海循化撒拉族自治县。
车子驶下达力加山,景色陡然一变,两侧高山土色如彤,寸草不生,风蚀雨洗,呈土林状,类雕塑,似城堡,形态万千。清水河自雪山迤逦而下,河谷中的村落隐在绿树丛中,如一串绿宝石项链。宣礼塔此起彼伏,星月徽在晨曦下闪闪发光。山坡上亦有藏寨,白塔巍然,经幡绚丽。由此亦知,此地回人择水草,藏族居童山,当初必有激烈争夺,遂成今日格局。
元代之时,青海蒙族有二十九旗,蔓延黄河西岸,本居优势,然民国时黄河一带庶几绝迹,实为藏强蒙懦之故。旧时藏族以抢劫杀掠为能,蒙族反耻之,两族男子皆带刀,遇争执藏人拔刀,蒙人则避趋之,即使被藏人抢,也不敢追击,恐伤人而赔命价,得不偿失,是以蒙地日蹙,藏地益张。而如此强悍的藏人,居然被撒拉回族赶到土山上,连水草都摸不着,可见“打架不要命”的风范。
清水河由南注入黄河,公路亦折向正西。此地黄河碧绿如玉,跳进去一定能洗清。北岸小积石山如屏,《水经注》称唐述山,嶙峋峭拔,村镇多在南岸,最大的即是循化县城积石镇。循化城池为清雍正年间所建,但今天古迹全无,何况真想看民族风情也不能去县城,故绕城不入,直奔城东五公里的街子镇,造访青海第二大清真寺——街子清真寺。
镇子毗黄河,民居分布散乱,密密麻麻一大片。本以为清真寺应最醒目,孰知乡村小道乱如织网,既看不见高大的宣礼塔,也不得其径。适有一位撒拉老汉路过,上前问路,他爽快地骑摩托为我们带路。街巷狭仄,七拐八绕,老汉到家,我们见寺,未觉凶悍,活见雷锋。

白色的清真寺坐落在绿荫之中,又被众多的村舍所包围,难怪看不见!也是习惯思维的误导——庄严的东西就应该设在大广场上,谁料是“大隐于市”!此寺是阿拉伯风格,白墙绿顶,长方形建筑,大殿上方有圆宝塔,四角有宣礼塔。然其历史甚久,始建于明初,何以现在看着像个老式体育馆?深入了解一下,原来旧寺毁于“横扫一切牛鬼蛇神”的时代,此为1982年重建的,难怪带着“改革开放”的风韵。尽管如此,体制依旧恢宏,礼拜大殿有千平方米,据说可容1500多人,估计街子镇团结村的全部村民也填不满它。只是宗教圣地,远客不敢冒进,只在门口望一望,里面楹柱如林,皆铺地毯,除了空旷,也没什么可看的,清真寺还是不如佛殿有观赏价值。
寺对面有拱北,即穆斯林先贤的墓葬,墓主为阿合莽与尕勒莽——撒拉族东迁至此的领袖。两棵大榆树呵护拱北,皆数百年古物,碧枝丛出,葳蕤参天,高大的宣礼塔亦不能夺色。拱北后有“藏经楼”——实为“古兰经手抄本珍宝馆”,白色三层楼房,其上两座宣礼塔高耸刺云,应为此行所见最高大的。“手抄本古兰经”是真正的国宝,为撒拉先民东迁所带之物,距今约700余年,如此古老的抄本,据说在整个伊斯兰世界目前只存三本。此宝近世也历经磨难,先是被马步芳抢走,解放后政府归还,后来撒拉人害怕政治运动,主动上交,一直被仍在北京民族文化宫的地下室,动乱结束后,在撒拉人强烈要求下,方再归还于此。如今锁在高阁里,应是安全了,即使有觊觎之辈,“打架不要命”的撒拉人也肯定会要他的命。我们来时,珍宝馆不开门,或许本来就不对外开放,遂无缘得见。不过经书是阿拉伯文,看也不认识,摸更不可能,也不算遗憾。


清真寺边还有骆驼泉,应是个公园,然而也大门紧闭,只有一泓清泉流出墙外,甘洌可饮。这也是撒拉人的圣迹,据说两位拱北先祖带着手抄本,牵着一头白骆驼行到此地,骆驼跑了,第二天发现它变成一块白石,二人试了试当地泉水,与故乡无异,自此撒拉族在此地定居。
骆驼泉的外墙上铭有“撒拉尔赋”——他们自己称撒拉尔,外人称撒拉。这是一篇歌颂撒拉族历史的文章,过于感性,价值不大。关于撒拉族的历史,在中亚时说法不一,大致为土库曼人,属突厥系统,在元代时,部落首领(即两位拱北主人)与国王有隙,遂率族人经撒马尔罕、吐鲁番东迁至循化,迄今约700年。由于长期在此地与汉、藏、蒙、回相处,撒拉人在保存自己独特记忆的同时,也丢掉了不少文化,比如语言、文字——或者几乎没人用,反正现在都用汉语汉字。因此,他们乍看上去和西北的回民区别不大,都是戴小帽裹头巾,满口西北话,但仔细端详,会发现他们的头发与胡须略卷,脸型多瘦长,与汉回有差别。据说民族服饰很具中亚特色,只是过节时才穿戴,我们不得而知。

撒拉人在元代时地位尚可,受封达鲁花赤(省级长官),明代世袭“千户”,属于羁縻部落,自由独立,然而到了清朝,中央的管治加强,撒拉人的痛苦就开始多了。最大的苦难是乾隆年间的苏三十四事变,当时撒拉人信仰新教派哲合忍耶,遭到朝廷镇压,遂造反,人口损失很大。而在1895年,因河州花寺门造反,导致50万人逃到循化地区,冻饿死的人无数,撒拉人也不能幸免。
他们辗转万里来到循化,足见性格的坚毅耐劳,而此地资源贫瘠,众蕃环绕,能立足七百年不被同化,勇武可佩。其实撒拉善战早有名于全国,左宗棠征西时尝云“撒拉一种,生性旷野,儿时即操叉子枪,技最精熟,能于百步外取飞鸟,百不失一,乾隆中征金川及石峰堡逆回,官军倚为军锋”(《左宗棠传》秦翰才)。民国人称“循化撒拉,人均忠厚,强悍好斗,故聚众械斗之事不绝,有团体,一旦有事,全体一致,死而无憾”。而在青马时期,撒拉族骑兵是“马家军”最善战的主力。他们与临夏东乡人一样,皆是因土地贫瘠而信仰坚定,勇猛好斗,只是族群竞争之下,又多了一份生存危机,更加团结如磐,故不得不“打架不要命”。
这样的民族习性,也许最适合从军,完全可以成为国防的爪牙,可惜人数太少——如今撒拉族总人口只有十万人左右,循化占了八万,青年人大多出去打工,甚至北京都能开店,恐怕从小也不练打鸟了。这是个注定消灭文化差异的时代,生活方式的日益趋同,总会陶冶脾气,而早丧失了语言文字的撒拉人,也不知“野性”还能留多久?


清真寺旁边还有一座新建全木制大殿,中式传统风格,全部是木制,规模之大,堪比紫禁城内,可惜也锁着门。用这么多的木头,肯定是外地运来的,造价不菲,遂更好奇它的用途——看样子不像是礼拜殿,难道是建撒拉族文化的博物馆吗?说起来,街子镇的旅游价值很高,村头是黄河,林外有土山,大清真寺、拱北、藏宝馆、骆驼泉,还有新大殿,全集中在方圆一隅,在整个西北也少有这样的村子。然而我们去时,虽然无门票,却也不开门,只有大殿的厕所是开放的。而附近的两三家挂着招牌的“农家乐”也不营业,整个村子似在午睡,一片静悄悄。
这是青海最旺的旅游季节,景区到处人满为患,而街子镇可谓“养在深闺”。如果它的旅游资源与民族风情结合起来,或许是西北极具特色的旅游村,“撒拉人家”的美食也可以在家乡更完整地呈现。这种规划是有——我们看到了当地正在修路并整修景区,缺的应该是宣传。只是,希望游人纷至之时,村里不要拆过多的房子来拓路,不要建清真大广场,还有,不要表演儿童射击打鸟的“传统民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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