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有citation了,你回来吧”
上海西南某高校奶茶店的格局,是和别处不同的。都是当街一个长条形的大柜台,后面有好几个人忙着把杯中五颜六色的液体混到一起。倘若愿意从边上的小门进去,就可以看到一个贴着无数便利贴的巨大许愿墙,但是匆匆忙忙赶着去上课的学生是没有这样的闲情逸致的,只有下了课的情侣,才喜欢走进店面隔壁的屋子里,要奶茶要奶盖,慢慢地坐着喝。
我从大二起就每天早上去那里买一杯咖啡。早八之前的店里空空荡荡,我可以在等咖啡的几分钟里霸占一会儿许愿墙。偶尔也能看到一些认识的名字,给人一种刷了朋友圈却从不点赞的愧疚感。张生的便利贴是我在一个角落发现的,女孩子的字迹,两个名字,一个爱心,边上是一些“一起出国读书!”之类“要和男朋友一起做的100件事情”之类的小清单。恋爱中的男人真是愚蠢,我一边这么想着一边把便利贴拍下来发了个微信给张生,过了一会儿就收到他一个孤零零的"\[呲牙]"微信表情回复。简洁明了,但我脑海中已经浮现出了幸福的粉色泡泡中他那张钢铁直男的脸。果然是他,毕竟这年头除了闲得蛋疼的大学生写小说取不出名字之外估计也不会有人叫张生吧。我向上拉了拉聊天框,看到聊天记录停留还在几个月前喊我开黑的时候。真的是谈了恋爱游戏都不打了,我这么想着,拿了店员递过来的咖啡走向了教学楼。
张生和崔莺莺的故事和大部分的学生爱情差不多:在课程作业里萌芽,在刚刚脱离高中后那跃跃欲试的旺盛荷尔蒙里成长,在朋友圈里开花结果。于是张生一跃成为了理工科中的人人羡慕的社会顶层人士——有女朋友的学霸。倘若他女朋友再宽容他每周几个小时的游戏时间,将成为绝杀,可惜换不得。但不知是后来的哪一天我下课后突然收到张生的信息让我陪他打游戏。问怎么了说分手了。我对着聊天框默默思考了一会儿跟他说我今晚有个due明天再陪你玩。第二天的语音频道有点反常的安静,我也知趣地什么也没多问。很长一段时间之后又和张生聊起刚刚失恋的时候的体验,张生笑着说他感觉那几个星期把半辈子的游戏都打完了,整个人昼夜颠倒半夜对着屏幕流眼泪吓到上厕所的尿王室友,旷了一堆课还学电影男主角买了包烟,结果吸了两口被呛到哭浪费了二十加一块钱的打火机。张生说那段时间就像照料受伤的小野兽,给它好吃的帮它清理伤口,跟它一起做游戏哄他睡觉,直到有一天醒来发现这头小野兽自己跑回了大森林里,他也觉得是时候应该去上课了,慢慢地规律作息把一切拉回正轨。我惶恐地停下了手中的筷子,盯着桌对面这个糙汉震惊于他竟然能说出这么少女的话,张生却接着话题聊起了那门课的坑爹教授。
张生称自己分手的原因是“因为太菜没有像隔壁宿舍老王一样在大三就发CVPR,无颜继续谈恋爱,遂自我了断”。其实翻译一下就是大三之后在实验室里忙着搞科研的时间越来越多导致崔莺莺嫌他不陪自己,又因为学业急剧增大的压力心态爆炸,起了摩擦又引火了积蓄已久的旧矛盾,像很多校园恋情一样一顿操作失去同步。
但是张生似乎确实是逐渐变得沉默寡言了。“脱宅是不可能脱宅的,实验室的感觉比在外面好多了。又不谈恋爱,数据又不好看,只有在老板面前混个脸熟才能维持得了生活。”一个人上课,一个人吃饭,一个人骑车去泡实验室,张生的课余生活逐渐坍缩到两个点:不是在b站看美少女vlog发舔狗弹幕就是在知乎感受MIT之外都是猪的焦虑氛围。我劝他多去打打球或者健身,又或者当个TA接触一下学弟学妹,跟现实中除了食堂大妈之外的人正经地说两句话,张生却总是说快了快了,等结果跑完数据好的话就可以开始写paper了。
“人的一生究竟能承受多少代码,一想到那些生命里后悔的bug,头发就落了下来。”
这是张生很久没换的朋友圈签名。
毕业后我和张生就再也没在生活中见过。大家都有各自的学业要忙,除了互相在朋友圈里点赞评论之外就没有什么现实中的交集。直到后来的暑假他飞到东海岸来见我,我带他去大都会博物馆逛了一圈,又在附近找了个中餐馆吃饭,自然而然聊起了那几个被嚼烂了的话题。
“之前本科暑研的时候带我的那个PhD,前段时间在朋友圈里看到好像结婚了。好像是google我记得。”张生说。 “那等于已经在CS留学爽文里走完半程了。” “是啊,毕竟是硅谷。这年头,专业=CS,职业=程序员,梦想=硅谷FLAG+漂亮老婆,本科毕业生=顶会一作+四大PhD offer,达不到的都被开除人籍了。”张生苦笑了一下,“而我可能未来就会成为一个三十岁没毕业没老婆没钱的PhD。” “那你至少还有头发。” “不好意思,少说了一个,没毕业没老婆没钱没头发,四无PhD。” 我看着张生的脑门,想象着他头发脱光的样子,“意思是machine learning phd student也能被开除人籍了?” 张生没理我,接着说了下去:“好像说崔莺莺去学engineering management了。” “挺好啊,本科的时候就看她能说会道,何必在理工科上死磕,读个MS去工作不香吗?”我说着突然意识到了什么,“怎么又聊到崔莺莺了啊,多久了,你现在还是忘不了她?” 张生盯着桌上剩了一半的糖醋排骨,沉默了两秒,随即笑了起来:“也不是我忘不掉崔莺莺,我也没什么故事好怀念的。要是有两个前女友我巴不得一次怀念两个,有三个我做梦就一天一个轮着梦。这几年忙着学习又没怎么社交又没什么学术垃圾上的突破,人生中唯一值得一提的故事,讲一下都不行的吗?还是说你对generative graph neural network的算法细节更感兴趣?” “如果你能够让大二机器学习导论知识水平的我听懂的话,那我可以学习一下优秀PhD的科研思路。” “诶,你记得隔壁寝室的老王么,听他以前室友讲他现在论文发的飞起,好像准备走教职了。” “那密院领导所说的培养出来转码的人太多走学术的人太少的问题岂不是得到了部分解决。” 张生叹了口气:“我们都有光明的未来。” 从某个和科研相关的个人新闻聊起,以另一个和学术相关的话题结束,这又是无数没有故事的理工男同学枯燥对话中的一段。而一旦对话的走向被确定,用于打破这微妙的沉默而本就为数不多的理由便又减少了一个。似乎有很多东西可以谈,中部大农村的生活吐槽,老板传奇的经历,要么就是本科那些再榨一榨也许还有余味的模糊往事。但是似乎其中的每一个都已经被无数次地提起了,我们不断的重复这样的对话,周而复始,这让我想到那块石头,而我们必须去想象西西弗斯是幸福的。到底能说什么,到底有什么可说,我应该继续吗?对话应该中断吗?先腻的是对话还是我们?送菜的中餐馆店员会偷听两个留学生的谈话吗?大洋彼岸的父母会嫌这一碗15刀的鱼香肉丝太贵吗?我想起了那天游戏语音频道里的沉默,和背景杂音里不耐烦地反复敲打复活键的张生。 “说起来我的第一篇paper要发了。应该。”我猛然抬起头。
短住了不到一周张生就回去了,说着赶紧回去补实验。我在纽约逼仄的公寓里看着高楼夹缝中轰鸣而过的飞机,想着张生的脑门危机,百感交集。关于一个PhD学生,好像最重要的是他的内心。好像在张生的内心深处有着除了他都无法理解的深沉和忧郁,当你看向里面的时候,视线会被一头孤单的灰色大象挡住。有时候这头大象走了又来了,但有的时候我又觉得它一直在原地席地而坐。但是人是不可能理解大象的,更别说一头孤单的灰色大象,所以即使我听懂了它在说些什么,我也无法描述给别人听。
我听说张生是在那年冬天来临的时候刷到自己第一个citation的。 那天他和往常一样在dining的单人吧台边吃边刷知乎,偶然间看到一个跟自己做的事情很像的文章,进去一看,自己的结果就在里面用来作比较。他愣神了一下,手指却继续习惯性地把文章界面拉到了底,想了一秒,点了个赞。
饭后张生冒着雪回到了自己的studio,径直走到了书桌前。拿出电脑,打开google, 找到了那篇刚刚看到的论文,打开文章HTML页面,CTRL+F, 输入自己的文章标题,回车,“共找到1个匹配项,下一项”,回车, 一气呵成。他把鼠标移到了那行最开头的几个字符—— "Zhang, S.",用光标选中,再点击边上的空白处,然后重新选中自己的名字,再取消,再选中,反反复复。
他背后的窗外是中部大农村街道上最普通的冬景。而雪是不可能说停就停的,至少要等到图书馆的清洁工第一百次咒骂地毯上混杂的黑水,或者等到某个学生瞎编的小说结尾不可避免的走向庸俗之后,雪才会停下来。暖气还没起来,灯也还没开。而天已经暗了,雪还在下。
张生看着屏幕里的字符,感觉回忆再一次掉落在生命里仿佛深冬的树抖落身上的雪。他想起那天和莺莺在奶茶店许愿墙上写下的一起出国读书的愿望和写着两个人名字的大爱心,想起毕业典礼上隔壁宿舍老王作为毕业生代表发言的时候台下黑压压一片扎扎呼呼的家长, 想起本科实验室聚餐时小老板讲起tenure track的压力时落寞的眼神和那天桌上北京烤鸭的味道。他想到自己的文章终于被引用了,终于嘴角微微笑了起来,他觉得在这一刻他已经被命运选中了,他曾经选择的PhD项目,选择的课题,选择的宿舍位置和选择昨天到底吃什么晚饭都在这一刻有意义了起来。但他又觉得现实的一切都不再有高下优劣之别了,他想到为了凑数据苦苦炼丹的无数个熬冷的夜,想到那么多PhD做的事情根本无人关心也不会在学术圈里掀起波澜,他觉得一个期刊比另一个期刊IF更大,一篇文章比另一篇文章引用更多,都不再重要了,他甚至觉得未来的生活怎么过都已经无所谓了。他脑子里开始浮现崔莺莺的脸,他决定不去想崔莺莺的脸;他想到连国都没出过的父母,他想到那天机场他给妈妈不情不愿的拥抱,他决定不去想父母;他想到老板的鼓励,他决定这一刻他不要想任何人和任何事情;他想冲到雪里对着旷野喊出很丧的话,仿佛这么想着的时候他就已经在这个天地间给予了自己无限的幸福。
在广袤的黑夜中张生多年来第一次感到疲惫。现在他终于明白了自己到底在期待什么:他所期待的是能不能存在那样一个事情,无论是第一篇paper还是第一个citation,他所期待的是能够发生那一个奇迹,在他历经努力后完成的那一刻,能够弥补他整个敏感的少年时代里所有的遗憾。他也终于意识到这种一劳永逸的渴望,按照它本身的目标,是不可能被实现的。屏幕的冷光,下沉的寒气,雪落的寂静侵入房间里,让张生两鬓生凉。此他突然有点想以前的自己。张生闭上眼,这一刻他仿佛浑身鲜血支撑在奄奄一息的巨兽旁,置身于遥远、模糊、欢腾的古斗兽场人潮中央,一遍又一遍地呼唤着记忆中的某些事物。
“我有citation了,你回来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