打到甩肺 / 失序男孩(Destruction Babies,真利子哲也,2016):
電影最後一顆鏡頭,四處遊蕩的將太(村上虹郎)望著喧嘩熱鬧的祭典,抬神轎的農民和漁夫肢體激烈碰撞,甚至弄出人命,國家公權力卻無意介入。而在另一端,隱匿於夜色的泰良(柳樂優彌)揮動濺血的拳頭,把企圖舉槍反抗的巡警打得不省人事。這是一組頗具深意的交叉蒙太奇,人類文明的建立依靠無邊的暴力與爭奪,高舉理性旗幟的人類社會需要對不加節制的暴力作出約束。因此,來自現代文明的注視與監督,暴力逐漸被收編、馴化,囿於一地約定俗成的節日儀式,只在那時,遭理性社會排斥抗拒的暴力方可名正言順地大行其道(祈求來年豐收)。
相比起有限度的,可防可控的情緒宣洩,爭吵打架,泰良對他人釋放的純粹暴力不但沒有因由,更無法為制度律令所消解,是完全游離於社會治安秩序之外的混沌力量。拳拳到肉的暴力場面背後,真利子哲也有著異乎尋常的冷靜,選擇不加修飾的直接呈現正是借助泰良這個笑著享受、無來由的純粹暴力象徵反過來批判暴力本身,或者說,泰良就是真利子哲也靜悄悄投向社會的一顆炸彈,實際觀察的是周圍人面對突發狀況時候的反應,也包括安坐銀幕面前的我們。
《打到甩肺》裡,物理性的身體碰撞帶來的是彷彿置身GTA的爽快體驗,與之後《男人真命苦》展現的「痛」不同,關於暴力的影像在極度寫實之餘,含有某種遊戲性的特質。這讓觀眾在享受一拳一拳擊打在臉上的快感,同時又不免陷入道德的困惑:暴力理應是不對的,但看著泰良遇強越強,單挑黑幫流氓,忍不住為他接連擊退強敵鼓掌歡呼,很明顯我是享受其中的,難道我要譴責這樣的自己嗎?唯有當以往判斷界定暴力的善惡、好壞等衡量道德的標準被挑戰,甚至被打破,我們才能整理思緒,重新去思考暴力的本質。
嘗試往前回溯,我們可以發現受不同原因或目的驅使施加暴力的人物,欺善怕惡的高中生裕也(菅田將暉)連老弱婦孺也不放過,自以為有泰良的拳頭庇佑便不可一世;充滿心機的陪酒女那奈(小松菜奈)在被囂張跋扈的裕也綁架後屢受屈辱,最後也只能通過暴力行為實施針對施暴者的報復。通過泰良與另外兩人的接觸,暴力不僅僅限於物理層面的傷害,還是一種容易互為傳染,進而異變的極端情緒,以放射狀向外不斷擴散。裕也與高中同學想羞辱泰良,結果反被暴揍,跪地求饒那一刻鏡頭精確捕捉到裕也懦弱狡猾的神情。
第三次在街機廳的相遇,交換衣服的段落成為之後裕也心性大變的隱喻,內心潛在的殘暴經由依附於更強力量欺凌弱者表露無遺。如果說裕也體內的暴力因子是被泰良所激發,那麼那奈的暴力則是因失控的裕也而起,在裕也狂暴的催促之下,那奈不小心開車輾過倒地的農夫,其後發現農夫原來還活著,為了毀屍滅跡而把他生生掐死。隨後一場車禍是(身心)被壓迫至最低點的那奈對將近精神崩潰的裕也行使的報復式反撲。泰良目睹著暴力構成的一系列連鎖反應,他既是開始,又以半旁觀者(只管繼續打架)的姿態任憑事態逐步發酵升級,那奈計算在內的車禍讓暴力的連鎖反應達到極點,當泰良從這場自己一手促成的社會實驗裡不再得到什麼樂趣的時候,真利子導演便讓他抽身離去,尋找下一個目標。
真利子導演通過泰良「非日常」的無差別毆鬥,反覆折射出屬於我們的日常裡暴力(顯性、隱性)的無處不在,弟弟將太因為泰良與裕也毆打無辜市民的視頻傳遍網絡後備受輿論壓力,更受到同學放煙花欺凌,以暴力還擊似乎成為唯一可以選擇的方式;自幼無父無母的泰良和將太在造船廠老闆的照顧下長大,平日放任自流,到了強調規矩的時候,教訓起後輩來同樣只會訴諸暴力和粗言穢語。態度冷漠的執法機關,網絡輿論對兄弟倆悲慘遭遇的不屑一顧,甚至極盡所能地譏諷嘲笑,媒體報導刻意渲染暴力事件帶來的仇恨,同時卻在隱藏和縱容暴力的存在和滋長(真正的「殺人兇手」依然逍遙法外)。
人人都是施暴者與受害者,永不停息的流轉蔓延恰恰是每個人身處的社會常態。面對一宗暴力事件,我們有各自言說、調查的權利和判斷準則,但最終指向的結果依然是無效且虛偽的,就如同沒有人能夠清楚說明什麼是暴力(並不存有一個絕對「不容置疑」的定義),暴力只是一種相對性的存在,面對不同對象,處於不同情境,其判斷標準皆不盡相同。真利子哲也把電影懸而未決的疑問留待觀眾於場外繼續思索,伴著厭惡與愉悅交錯的情緒。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