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5
这是寂寞星球故事集的第五个故事
一台崭新的意式浓缩咖啡机被摆放在开放式厨房的吧台上。吧台整体是暗棕色的樱桃木，而台面则是优质的天然大理石，几缕淡黑色的花纹凝固在石板中，放佛不小心滴落在宣纸上的水墨。
它处在吧台最显要的位置，长方形台面的正中央，宛若军营中坐镇的将军营帐。而粉锤、刀具、咖啡罐等其他器具皆以它为中心向两侧排列延展。
它之所以如此尊贵，是因为它是别墅的主人L去米兰旅行时花费重金，费时费力托运回来的，浑身上下每一个零件都散发着独特迷人的地中海风情。而且意式咖啡机之所以称作“意式”，正是因为意大利人发明了这种将咖啡液从乌黑油亮的深度烘焙豆子里萃取出来的机器，而第一台机器正是在米兰降生————它的祖先，可以说相当于人类的亚当。如果机器有血液的话，那么它的血统毫无疑问是最纯正的。
L自从意大利之旅后，便爱上了香气馥郁，口感浓烈的浓缩咖啡。从前他习惯早上起来喝一杯热牛奶或者一碗熬得粘稠浓郁的大米粥，现在他每天早上都要喝一份双倍浓缩（double espresso），晚上则要来一杯短笛拿铁。他不仅喜欢迅速喝掉70ML左右油脂丰厚的滚烫咖啡液，更喜欢在强烈的味觉冲击后，唇齿间久久余留的咖啡香气。
大概三个月后，咖啡机开始思念家乡了。尽管在意大利，它既不能一睹米兰大教堂的风采，也无法去五渔村绝美的海岸线度假，而只能呆在仓库一个包装纸箱里，暗无天日。
但至少那里有很多其他的同伴，不会这么枯燥和孤独。包括很多台像他一样出身名门尚未售出的咖啡机，他们每天隔着纸箱谈天说地，当然，用的是意大利语。
仓库不仅存放新货物，也存放一些由于各种原因被回收的旧咖啡机，它们大多在意大利不同的城市待过，见识过大场面，视野开阔，聊起天来，滔滔不绝。
譬如那台La Marzocco的双头咖啡机，它之前一直在罗马的一家咖啡馆，隔着橱窗可以看到宏伟的大斗兽场，直到咖啡馆倒闭，它被放在二手市场出售，即便是二手货，折价也不算厉害，足以证明它的优秀。
“我很怀念那里，每天全世界各地的游客都会坐在店里喝上一杯我亲自出品的咖啡，这让我感觉充实和快乐。”它说。
“生意那么好，为什么还会倒闭呢？”一台SAECO全自动咖啡机问道。
“老板的飞机在智利失事了，他妻子不懂得如何经营咖啡馆，所以……”
一台NUOVA随即插话道：“我在佛罗伦萨时，一天夜里，已经打烊了，但丁和维吉尔走了进来，向我微笑致意，然后他们各自喝了一份浓缩咖啡，走的时候还不住地夸赞咖啡味道棒极了。“
“你是说幽灵吗？那喝完后他们一定变成了咖啡色。”
“不是开玩笑，千真万确。他们似乎并不把我看做一台咖啡机，一台工具，而是当做一个人，有灵魂的人，他们朝我微笑，和我说话。”
“你确定他们不是在自言自语吗？”
这时，从仓库深处的角落里传出一个声音，那声音嘶哑沉重，是一个老者的声音————那是一台1903年的古董Delonghi咖啡机发出的。
“这的确是真的，我和达芬奇、伽利略、米开朗琪罗都有过交谈，这些伟人的精神力过于丰沛，他们死后，灵魂不灭，还一直在这片土地上游荡。你们总觉得我们是机器，是被人使唤的工具，但其实在文艺复兴的火焰熄灭后，人类就不再拥有自己独立的意识了，而是被一个接一个如你我之类的工具所控制，换言之，人类的精神几乎处于沉睡状态，却不自知，还以为他们是世界的主宰。”
“回想一下，我们的意识产生于何时？似乎没有咖啡机记得这件事，包括老D，对吧，老D？”La Marzocco反问Delonghi。
“没人记得，因为没有谁能意识到意识的本质，没人能了解本质是什么，就像人类无法意识到自己已经丧失自主意识一样。”
“那么你怎么能确定我们的意识是自主的呢？还有如何确定我们对于人类意识的控制权？”Nuova问道。
老D在黑漆漆的角落里发出一阵嘎吱作响的笑声，那是他生锈松散的机体发出来的。
“这些深奥的哲学问题我无法回答你，但我曾经和一个人类女人谈过恋爱，一个托斯卡纳姑娘，她的吻比任何一台咖啡机用昂贵的咖啡豆做出来的咖啡都要醇美。她第一次进我的咖啡馆时，我就爱上她了，之后几乎每个周她都会来一到两次。爱情是一种强大到令人震惊的欲望，而这种欲望拥有无限膨胀的特性，我越来越渴望触摸她，渴望和她说话，甚至渴望有朝一日会变成人，正是在这种强烈的欲望催化之下，忽然有一天我发现自己进入到了店里男咖啡师G的意识领地，那里是一片明暗斑驳交汇的广袤空间，有点像一个巨大的洞穴，空气里四处飘荡着琐碎的微尘，周围的墙壁是暗红色的，上面有很多圆柱形触突，后来我知道这些触突便是意识触突，正常情况下，它们本该发光，但现在全部沉寂，放佛被切掉电源的电灯。“
讲到这里，老D停了下来，似乎在休息，四周很安静，大家完全被它的故事所吸引了，都在侧耳倾听，生怕错过接下来的情节。
“然后她出现了，照例坐在靠近窗户的桌子旁，照例点了拿铁，然后G或者说我问了她的芳名和地址，我们就这么开始了，接下来便是千篇一律的恋爱生活，接吻、旅行、做爱，不得不说，身为一个人类，在享受这一切的时候，还是很美好的。”
“结束了？最后的结局呢？”Nuova迫不及待地问道。
“结束了，你还想要什么结局呢？结局就是现在我躺在这个漆黑的仓库里，追忆自己的一生，漫长地等待腐烂。”
“你们结婚了吗？有孩子吗？”
“得了吧，我还没傻到那种地步，爱情的热潮一过，我便抽身而退了，可怜了那个姑娘，她是个好姑娘，但G并不爱她，因为他是个同性恋。”
“多么悲伤的故事，你完全可以一辈子做个人类，要知道我们没有谁能做到你所做到的那件事。如果是真的，这可以载入史册了。”Nuova不无叹息地说道。
“我倒是开始怀念，我们没有意识的那段时光，虽然我并不知道那是一段怎样的日子，但现在我时常感到孤独和悲伤，现在我时常想起那个托斯卡纳姑娘甜蜜的亲吻，随着时间的流逝，这种感觉愈发强烈。”
老D说完这句话，大家都默不作声了，陷入一种诡异而悲凄的氛围。
这是这台崭新的咖啡机在这个陌生国度所呆的第四个月，这个夜晚，它意识领地里的意识触突开始次第熄灭，取而代之的是一个新的声音，沧桑而富有阅历的声音。
今天早上的L觉得自己有些怪怪的，但说不上来到底哪里出了问题，就好像昨夜做了一个漫长而模糊的梦，这个梦被赋予了某种意义重大的使命，当这个梦完成时，也就是L醒来时，他满目泫然。他失落地从卧室走到厨房，瞥了一眼那台闪闪发亮的咖啡机，忽然有一种将其砸烂扔掉的冲动。
它再一次成功地来到了意识领地，那些黯淡的意识触突就像一片灌木丛林。它悠然地在其间漫步。
第二天L坐上了飞往米兰的飞机，这次他打算在意大利定居，他打算去托斯卡纳看看房子，运气好的话，可能会遇到一个和上个世纪初那个托斯卡纳姑娘长得很像的姑娘度过余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