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锋书店与我

我和先锋书店的交往,还得从我的个人阅读史说起。
我出身无锡一个平民家庭,祖上历代都是运河上跑船的,直到我曾祖那一代,才上岸当了农民。至于进城生活,还要等到我祖父那一代。在我之前,家中以我父亲的学历为最高,但也只是高中一毕业,就进厂当了一名普通工人。
家庭的历史,决定了一个人阅读的起点。如今说来,我也不怕被人耻笑。虽然我当年学的是中文,如今教的也是中文,但在我进入大学前,我着实没有去过一次图书馆。对那时的我而言,图书馆只不过是一个熟悉而陌生的名词而已。我读的书,常来自一些背街小巷里的小书摊、小书店。尽管从小常被人称赞好读书、喜读书,但所读之物,大多是武侠、科幻,以及一些漫画、杂志。
待到进入大学,听老师谈及本校图书馆馆藏之丰富,倒也着实生出了多看书、多看好书的念头。只是那时候去图书馆借书并不如后来那般方便,每次借阅都要去翻卡片目录柜,填写借阅卡,然后排长队请馆员取书。一通麻烦和白眼,还常被告知想看的书已被人借走且尚未归还。几次三番后,本就不坚定的热情也就消磨几近殆尽了。
所幸那时遇上互联网迅速普及,超星电子图书馆等平台相继上线,我也就渐渐养成了足不出户在网上找书看的习惯。那时候“宅”这个词尚未开始流行,可我已早早成了一个“宅男”。后来毕业了、工作了,我也有很长时间过着“宅”的生活。
“宅”得太久,人就闭塞了。那时候先锋书店早已成立,在爱书之人中声名远播,但我要到很久以后,才从同事口中知道它的存在。
此后又过了一些年头,大约在我三十岁的时候,我被学校派去南京参加一个为期十天的培训。结束第一天的培训,我无聊至极,便生出去先锋书店看一看的念头。
那是一个热得让人发昏的夏日傍晚,我独自一人转了两趟地铁,出珠江路站,循着手机导航一路往西走。到达地图显示的目的地,却遍寻不到像是书店的建筑。拦住过路人询问,才知眼前的地道就是书店的入口。

进入书店,冷气激得我汗毛直树。走过收银台前的畅销书区,左转,沿坡道往上走。很快,一个被书充满、以书为装饰且再无需其他装饰的巨大空间展现在我眼前。低头,地上躺着一个十字架;回头,墙上挂着一个十字架。
“如果有天堂,那里应该是图书馆的模样。”赫尔博斯的话从我心底里跳出来。尽管这里是书店,并不是图书馆,但我依旧觉得这句话自从被赫尔博斯说出口,等待着的便一直是先锋书店。
我颤抖。尽管我不知道自己究竟是被冷气冻着了,还是被赫尔博斯的话所打动,但我知道,我恋爱了。
此后一直到培训结束,我几乎每晚都会跑来。我到处翻看感兴趣的书,和其他人一起听讲座,看电影《香水》。直到打烊的时候,再带着几本书离开。
来南京的时候,我的行李箱里满是替换的衣物。离开南京的时候,行李箱里满是书。
之后,我又有很多次来南京的机会。次数多了,就有人让我推荐南京的好去处。每次我都不假思索,说:先锋书店,五台山总店。而我自己每次来南京,也总要到先锋书店走一走。
有一回,我从无锡到省教育厅办点急事。到达南京是早上八点半,预订回无锡的车是十二点出头。我依旧去了趟五台山,在先锋书店内走一圈,坐一坐,喝上一杯咖啡,选购几本书。不这样,我就觉得这趟南京之行少了一点什么,心里空落落的。

至于和钱小华之间的故事,则更富于戏剧性。
去年深秋,先锋书店惠山书局邀了北岛等诗人前来举办活动。我特意请了假,早早赶去,只想占个好位子,好与北岛更近距离地接触。
去得早了,北岛还未出场,我便想着先往后院图书区看上一看。刚走到回廊处,冷不丁冒出一个干干瘦瘦、戴眼镜的半老头,把我喊住。
“唉!你这样子好!来来来!拍张照!这光影、这样子,太棒了!”他举着一台破手机,很是兴奋。
我只当他是个喜欢摄影的穷老头,并不太在意。正好无聊,也不愿拂了他的意,便按他的意思凹了好一会儿造型。
待他心满意足,我正要离开,他又凑了过来:“加个微信,我把照片传给你。”
直到这个时候,我才知道他就是钱小华。
这哪儿是什么穷老头啊?!这分明是荒漠里的一棵大树,行夜里辨明群星的指星人!
而除了这几张照片,我和钱小华再无交流。我曾想,他或许很快就会把我从他的微信里删除,但一直没有。

在此之后,我一直在朋友圈默默关注这个“半老头”,看着他四处建书局,于全国各地奔走。
四月底的时候,他在朋友圈更新了一组先锋沙溪白族书局的照片,我不由生出一股后半生隐居于此,甚至长眠于此的冲动。
少年时,我最爱读田中芳树的《银河英雄传说》,其中一段描写至今萦绕于我的心头。
“……在战乱已是长达一代以上的过去式的和平年代里,有一位老人,他曾是威名颇具的军人,但亲眼证实的人很少,也从未听过他吹嘘自己的武勋。年轻的家人对他寄予七分爱情和三分淡然,他就这样过着靠退休金度日的生活。在日光室中放着一把大摇椅,连吃饭的时候都坐在那里读书,静静的,就像是椅子的一部分似的,日复一日,时间仿佛静止一般了……
有一天,在外面嬉戏的孙女儿,从日光室的入口,不小心把球丢了进来,球滚到老人脚旁。以前,老人总会缓缓地弯下腰,捡起球来给她,但这次他却像没有听见孙女声音似的,动都不动一下。孙女儿走上前去,捡起球来,由下方仰望祖父的脸,觉得祖父的表情似有说些什么。‘爷爷……’没有回答,阳光映照在老人入睡低垂的脸上,孙女抱着球,跑到客厅大声报告:‘爸爸!妈妈!爷爷好奇怪啊!’声音传得好远好远,老人仍然坐在椅子上。永恒的静谧像海潮一般,慢慢淹过老人的脸……”
菲列特利加认为,这样的死法才适合杨威利。
我也认为,读着书静静地死去,才是爱书之人最幸福的死亡方式。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