某年某月的某山和某
今天我第三次走进了就在市区离住处不远的那片山。我这次有备而去,带上了邦迪、花露水、霍香正气水,还有六瓶水,都是吸取了前两次的教训。坐上开往山口的公交,我一路在纠结着从哪个山口入山。根据手机里公交车APP里下一路公交车的情况,随意就决定了,今天从滚蛋谷上山。
这是这片山最为网红的山谷,我从朋友圈里早见其大名,很想像一些朋友一样带小孩去爬,今天正好探个究竟。其实今天并不适合爬山,昨天下了一天的雨,今天又没有太阳,我临出门还在犹豫要不要去爬,最后还是听从了内心的召唤——今天不爬,改天后悔,背上昨晚就准备好了的背包跳上了公交车。

我根据攻略的指示,很快就找到了上谷的路。滚蛋谷其实是两山过渡的一片山脊,这里在树丛的围绕下,一大片都是大石头,高空中鸟瞰就像滚着的蛋。我此前爬过另外两处更艰险谷,看到滚蛋谷便见猎心喜,但爬到不远,我就发现这次其实也不容易。我虽然吸取了前两次的教训,却没有及时买一双登山鞋,仍穿着平底轻便跑步鞋,对于前一天雨水灌溉,今天又没有太阳的这片处处是光滑山石的谷地来说,况且此时尚早山谷里就我一人,我其实是犯了登山的大忌。但我想着前两次爬山,顶着烈日水没带够大抵都还是顺利的,何况我出发的时候已经做好的心理准备,就把安全的顾虑丢到爪哇国去了,奋不顾身地往上爬。

这片山脉的周边有好几个类似的山谷,我大概在一个月前才发现,这让我兴奋不已,之前醉心的户外运动,我所向往的身心自由之地原来就近在眼前,一直在身边。这两年来,我在闲时陆续看了《走出荒野》、《127小时》、《徒手攀岩》、《朝圣之旅》、《在西伯利亚森林里》等书和电影,向往着那片我无法到达却充满想象的诱惑的世界或者生活。我也曾去香港短暂的旅途期间,跑去著名的徒步之路麦里浩径,靠着酒店里的两瓶水,走了步道十段中的两段,小试徒步的乐趣。一个月前,当我偶尔走进一片后来知道叫洞房谷的山谷时,我是如此的兴奋,也有些紧张,这里岩壁的场景,竟有些像电影《127小时》。对比那个主人公被困在石壁间的故事,我却没带一把在电影里甚为关键的瑞士军刀,我当时紧张地赶紧把银行密码告诉了老婆。后来看起来有点小题大作了,但我每爬一段,登上一块可以逃眺的大石,我仍然兴奋不已,看着熟悉的城市的高楼大厦,只是换了一种独特的视角,在那片价格直逼北上深,房价已经无法企及的楼房的不远处,竟然有这么一片可以把它们尽收视野的荒山野地,真是太奇妙了。我当时休息的第一块大石,正对着可以鸟瞰的第一片空地,就是最近土拍楼面单价超过7万人民币的土地。那里不久之后就将拔地而起一片新的社区,它将容纳又一批城市的有钱人,让人唏嘘。

在这片高价地离谱的水泥森林不远的这片山地,银行账号上的数字其实并不重要,甚至一名不值,这里计价的硬通货是水,这种能够滋润你的心肺,让你恢复体力,让你鼓起勇气保持信心继续前行的液体,它才是这片世界的救世主。我素来有缺水恐惧。第一次进这片山,我就只带了两瓶水,以致我误入丛林的兴奋之后,更多是害怕与担心。我想起我在香港徒步的时候,才走完第一段路水就告罄,而离补水点至少还有五公里,后面多亏同行的驴友给我一个桔子,靠着这个桔子我才狼狈地走完步道的第二段,那个桔子的皮也被我在路上吃完了。第二次进山我带了四瓶水,但在那个大热天,我爬不到半小时就喝完了两瓶,接下来之后又在缺水恐惧中草草下山。所以这次我带了六瓶水,这次总该实现在这片山里的“财务自由”。
水确实没成为我这次爬山的最大问题,山石的湿滑才是,尤其处于阴凉处尚湿的石头,如果在大阳天,我的跑步鞋吃力的情况下,手脚并用,我撑得一下就能跃上石头。这次面对滑石却毫无办法,就像在雪地里的车,很难驶得上力,我最后用了把双脚贴靠的办法,小心翼翼往上挪,亏得我戴上了摩擦力够的手套,主要依靠手力,才爬上了最为湿滑的几块石头,而双脚双膝蹭上了一身泥。

在我爬上大石,找到一块舒适之地之后,这一切都值当了。对我来说,在山石上坐着,躺着,比爬山本身还富有乐趣,此时我看着远方,吹着山风,什么事也不想,内心像远处的海平面一般平静。其实对面就是金门,这里曾是对台湾的最前线,被划为军事管制区域。山上也处处留有军事痕迹,在隐蔽的山间经常可以邂逅一些过去用于监视的钢筋混凝土制的碉堡,而现在这些的建筑,早已被修建者废弃,有被植被慢慢吞噬的趋势。大自然是如此地包容,即便对人类活动中最为刚性的军事掩体,它也能够慢慢回收。当然,我一路上小心地收着自己产生的垃圾,不想留任何不该留下的东西,虽然一路上你都能发现有被废弃的矿泉水瓶,也相伴“不要留下垃圾”的各种标语。

绝佳的休息之地总是很容易被别人打扰,看着别人也艰难地爬上来,你便不好意思多待,但也不妨和来人聊天。喜欢徒步与爬山的人不会害羞与陌生人闲聊,尤其是他也是一个人的话。我第一次爬山的时候遇到了一位20出头的阳光小伙子,戴着耳机爬山,身轻如燕,气质很像《127小时》的主人公。他正好也看过这部电影,于是我就和他聊了起来。为化解尴尬,我向他解释了为什么我当时缠着护腰带,顺便向他倾诉人过中年的烦恼,让他珍惜可以随时爬山的机会。他对这些不甚有感觉,这些事若不是亲身体会,很难产生共情,我当年也是如此。他甚至还没谈女朋友,丝毫不能体会中年男人的烦恼。但他也有自己的烦恼,厦门的房价对他有些高不可及,他很喜欢这里却不知怎么才可以留下。他最近也开始正视经济问题了。他看我拿着一本书,说他最近也在看书,是关于炒股方面的。他最近买了比特币,最近行情大涨大跌让他有些难受,还曾几个晚上没睡好觉。后面他告诉我,他买了一万块钱,已经是他这两年省下的钱了。我和他讲我在股市里赚了几万元也亏了几万元的事,告诉他其实像我们这些普通人,靠投机赚不了什么钱,亏其实也亏不了太多,更重要的是要有一门手艺,在自己的圈子里混得比较好,这才有更好的发展。他对此似有体会。后来他让我加入了一个本地的户外运动微信群,这个群经常组织爬谷的活动。我后来在这个群以看为主,总不发言,也不参加群里的活动,我喜欢自己一个人爬山,我有我的节奏,虽然也喜欢和别人聊天,但总不喜欢和陌生人彼此将就行程。我虽然很喜欢这个小伙子,但还是叫他先走,我想再坐一会,还想找个地方看会书。我要等充分享受了一段“此地甚好”的乐趣后再开启另一段攀爬。
和这位小伙子不一样,我在选择两条可能的路线的时候尽量选择安全的路,毕竟已经过了冒险的年龄,在做着有些冒险的运动的时候尽量选择安全一点的方式,是我对这项冒险运动的妥协方式。但我这次却选择了一条别路,走进了后来我问询方得知名字的熨斗谷,它的山顶上有几块巨石,确实有些像熨斗。这片谷地我很喜欢,从下往上很干脆,也很直接地就通到山顶,但山顶并非马上就呈现在眼前,而是绕了一圈,才找到向上的着脚之地,让你登到最高处,让你哇地一声,以两块硕大而干裂了的石头平着顶部迎接你的登顶,给你加冕,并向你奉献一片无尽的视野,让你极目四望,俯仰天地,大快淋漓。

我花了一个小时就登上了这片熨斗谷的谷顶。这片景色让我想起了青岛的崂山,至少不输给崂山的一些片段,也是看海,也是海边的一片社区,也是雾蒙蒙,就像常出现在某个讲述海边故事的电视剧里的场景。侧对面是我第二次爬时登上的山顶。
上次我爬的是今天才知道地名的天心谷,是我这几次爬山最为艰苦的一次。还没上山,就因为找错了入口,让我在山脚下绕了一个小时才进山。登顶也远没有今天顺利,眼看着顶很近了,却总找不到最后一段路,我还走了一段很长的久无人过的野路,让我一度放弃了登顶的希望。当时我每走一步,总会碰到山蜘蛛所结的网。蜘蛛是山里最勤劳的划界员,它不辞劳苦地为山野划着结界,宣示着山的主权属于自然而不是人类。我不时要折一段小树枝,作为武器与蜘蛛争夺这片领地。我可以轻易打败蜘蛛,却没办法战胜更为坚韧的藤蔓,它们有些带刺,有些缠绕地严守,告诉你此路不通,不要再作无谓的尝试。我有几次差点被划伤,但我也知道假如我不慎跌足,这些藤蔓也会救我。我的水也所剩不多了,我甚至已经妥协,认为许多山的山顶并不是为人准备的,思量着怎么下山。但我却在绝望时惊喜地发现了一小片山杨梅树,看着满树结着已经发红的小颗粒山杨梅,我激动不已,边吃边摘,备了一大袋作为后面的补给。一路上,山在用风景奖励着我爬山,也在用各种伤害来惩罚我;用各种“柳暗花明又一路”帮助着我爬山,也在用各种绝路和险境阻挡着我;在用它的神秘与庄严诱惑着我爬山,也在用艰难和困苦打击着我让我不要再来。这像不像这操蛋的人生!当时我几乎都要放弃登顶了,却还是找到了一条小路,弯弯曲曲地爬到了最高处,还发现了藏在林间的碉堡。人毕竟是不善罢干休的动物,总有人执着地开拓登顶的路,用登顶的方式满足了自己所想象的“征服山”的欲望。其实对山来说,再健猛的登山者也只是它极其偶然的一名过客;它再美的山顶风景,也只是登山者人生阅历中的短暂一眼。没有人知道我来过这里,没有人能分享我更多一点的感受,无论是快乐还是痛苦。我在爬山的快乐和痛苦中几乎成为了一名哲人。乃至我的老婆,还有朋友们说我有自虐倾向。

今天也许自虐不够,登顶的顺利竟让我有点失落。我迅速下山,走回此前的分叉路,换道重上了滚蛋谷。遇到一对往下走的小情侣让我觉得有趣。女生在遇到我后转头对男生抱怨说,就应该像人家这样穿着手套来爬嘛。我开解他们说我第一次进山也是如此,下次就好了。这是一对被山顺利阻挡的小情侣。
爬上滚蛋谷也用时不多,这里的石头比熨斗谷壮观,我在每一块视野好的大石头都坐着休息了一会。这次我还带上了充电宝,于是一路用手机放着歌,就像我第一次爬山时遇到的某个山友那样,有音乐相伴的路程会轻松不少。我在每块巨石上休息一首歌的时候,不时补弃些食物和水。这次都比较顺利。
翻过滚蛋谷的谷顶,居然有一块大空地,这里已经成为一些人晚上露营的营地,有未收的吊床,还有一套简易的桌椅。我遇到一位赤膊的小伙,向他询问周边的路况,还有如何能够抵达我第二次爬的洞房谷。很可惜,这里横穿不过去,要嘛下山,要嘛得翻过去走一段比较长的公路。我不喜欢走回头路,就翻过去走了,果然不到二十分钟就走到大路了。

我在大路的另一段遇到了一位大哥,他也是一位长期爬山的驴友,对这一片甚为熟悉。不过他的乐趣已经放在寻找适合露营的地方,他想带着小孩来露营,他对之前过夜的一处还不太满意。大哥指着远处和我说,要回到洞房谷得翻过眼前这座山,中间的村庄里有一条路。他还和我讲了村里以前有一条狗咬毒蛇的传说,结果蛇反咬狗,蛇和狗都死了。
聊过一阵后我又上路了,我要试着走走他说的那条路,看能不能走到洞房谷,我今天有点余勇可沽呢。走进村里的小路,已过正午休息时分,村里看不到人影,有几只看门狗看到我来大声吠叫,我一边悻悻地离开,一边在路上寻找着可以防身的木棍。我循着向山的方向又走进一片农地,种着各类蔬菜瓜果,我小时候我也常在田间跟随父母帮忙着劳作,这副场景已经有二十多年未见。我小心翼翼地走过田垄,想起儿时的一些往事。在田间遇到一位小男孩,我试着向他问路,他用一口超乎我期待的标准普通话,很清晰地向我指明了上山的路,甚至还要带我走一段路,这让我很感动。

我又走回到了滚蛋谷那一边的山脉,向着洞房谷的方向前进。辗转几条路后,我遇到了小男孩所说的云顶岩寺以及它后面的部队营房,我好几年前有到过这些方,知道这边跨不过去,部队管制了这一片区。我只好沿着公路下山,老老实实地回到洞房谷的起点。这又花费了我一个多小时的时间。
在谷口我遇到一位坐着休息的大哥,他也刚从山谷下来,不过和我走不一样的路。我还没正式地吃午饭,递给他半颗桔子,被他婉拒。他知道我还想爬,他知道桔子对我的重要性。他在我吃饭时,和我分享了许多爬山的经验,对我一个人在这样的天气爬谷表示诧异,建议我以后还是结伴爬山,这个天气山里湿滑,而且还有蛇虫。吃完之后,我还想尝试再从洞房谷横穿,就告别了大哥进谷了。

我第一次爬这片山就是从这个谷进来的,虽然感觉有点难度,但也颇有乐趣,我又愉快地开始爬了。但没走多远,发现这里的山石依然湿滑,而我经过半天的消耗,气力显然跟不上我的意志,在用手撑爬时右手还一度有抽筋的症状。我爬过一两处难爬之地后,有点打退堂谷了,就和自己说要是下一步爬不上就算了。来到离上谷处不远的一处山石,我须凭借着石头上盘错的树根才能上爬,看到这片树根,我想起了入口处大哥说的蛇多,想起更早前那位大哥说的蛇狗互咬的故事,我总觉得我手抓着的可能是一只蛇而不是树枝,心有戚戚焉。这才下定了下山的决心,遂原道返回。

出谷口的时候,大哥已经走了。看看手机,从上山到现在,历时五个小时。某年某月某日的某刻,我一定还会再来爬这座某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