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杂文|用中国古代报恩故事梳理文化发展脉络 ——从“结草衔环”说起
【杂文】
中国自古以来就有浓厚的感恩文化,历朝历代都产出了大量的报恩故事,其中的典型更是变为成语深入到我们的日常生活中。最近读了许多神话和寓言,逐渐摸索到一条隐藏在这些故事背后的文化发展脉络,但觉有趣,略说成文,以飨读者。
成语“结草衔环”中讲了两个报恩故事。
首先是“结草”:
·《左传·宣公十五年》——秋,七月,秦桓公伐晋,次于辅氏。壬午,晋侯治兵于稷,以略狄土,立黎侯而还。及雒,魏颗败秦师于辅氏,获杜回,秦之力人也。初,魏武子有嬖妾,无子。武子疾,命颗曰:「必嫁是。」疾病则曰:「必以为殉。」及卒,颗嫁之,曰:「疾病则乱,吾从其治也。」及辅氏之役,颗见老人结草以亢杜回,杜回踬而颠,故获之。夜梦之曰:「余,而所嫁妇人之父也。尔用先人之治命,余是以报。」
魏武子有个未生育宠妾。魏武子病死前,对宠妾的处置态度前后矛盾,先是要求儿子魏颗在他死后让这名宠妾嫁人,病重时则改变主意要把宠妾殉葬。魏武子死后,魏颗还是将宠妾外嫁,理由是父亲病重之时神志不清,自己应当遵从父亲清醒时的命令。后来,秦桓公伐晋,魏颗率军抗秦。战场上,一位神秘老人用编织的草环绊倒秦将杜回,魏颗俘获杜回,因此取胜。当晚老人托梦告诉魏颗,自己是那名宠妾的父亲,感激魏颗没有将他女儿殉葬,特来报恩。
其次是“衔环”(典出《搜神记·卷二十》。百年后吴均所著《续齐谐记· 黄雀报恩而至》里的情节比之搜神记原文更加丰富,故一并列出):
·《搜神记·卷二十》——汉时,弘农杨宝,年九岁时。至华阴山北,见一黄雀,为鸱枭所搏,坠于树下,为蝼蚁所困。宝见,愍之,取归置巾箱中,食以黄花,百余日,毛羽成,朝去,暮还。一夕,三更,宝读书未卧,有黄衣童子,向宝再拜曰:“我西王母使者,使蓬莱,不慎,为鸱枭所搏。君仁爱,见拯,实感盛德。”乃以白环四枚与宝曰:“令君子孙洁白,位登三事,当如此环。”
·《续齐谐记· 黄雀报恩而至》——弘农杨宝,性慈爱。年九岁,至华阴山,见一黄雀为鸱枭所搏,逐树下,伤瘢甚多,宛转复为蝼蚁所困。宝怀之以归,置诸梁上。夜闻啼声甚切,亲自照视,为蚊所啮,乃移置巾箱中,啖以黄花。逮十余曰,毛羽成,飞翔,朝去暮来,宿巾箱中,如此积年。忽与群雀俱来,哀鸣绕堂,数日乃去。是夕,宝三更读书,有黄衣童子曰:“我,王母使者。昔使蓬莱,为鸱枭所搏,蒙君之仁爱见救,今当受赐南海。”别以四玉环与之,曰:“令君子孙洁白,且从登三公,事如此环矣。”宝之孝大闻天下,名位曰隆。子震,震生秉,秉生彪,四世名公。及震葬时,有大鸟降,人皆谓真孝招也。
弘农人杨宝,生性慈爱。九岁那年,杨宝在华阴山从鸱枭(chī xiāo,鹞鹰,一种凶猛的食肉鸟)爪下救出一只严重受伤的黄雀,并把它带回家悉心照料。黄雀早晨飞走,晚上又回来,如此过了许久,直至它把伤养好才离去。一天,杨宝读书到午夜,一黄衣童子来到他面前,自称是王母使者,当年出使蓬莱被鸱枭所伤,幸得相救,现在要向杨宝报恩。黄衣童子交给杨宝四个玉环,许诺杨宝的子孙都会洁白如玉环(指品行高洁),并且位列三公。杨宝的儿子杨振,孙子杨秉,曾孙杨彪,果然四世三公。
“结草”是春秋时期的故事,“衔环”则出现在东汉时期。如果仔细观察对比,二者最大的不同在于报恩的主体发生了变化。前者是人对人的报恩,后者则是动物对人的报恩,这一变化正是隐藏于故事背后的那条文化发展脉络——佛教兴起,所起的作用。
佛教传入中国后,佛教思想开始对中国的神话传说进行改造和影响。回顾佛教传入前的中国神话传说,动物在其中的形象都是低人一等的存在,不管这些动物是灵兽,还是神臣,人类在此类故事中都拥有对它们的生杀予夺之大权。
以《庄子》中的几篇故事为例:
·神龟托梦——宋元君夜半而梦人被发窥阿门,曰:“予自宰路之渊,予为清江使河伯之所,渔者余且得予。”元君觉,使人占之,曰:“此神龟也。”君曰:“渔者有余且乎?”左右曰:“有。”君曰:“令余且会朝。”明口,余且朝。君曰:“渔何得?”对曰:“且之网得白龟焉,其圆五尺,”君曰:“献若之龟。”龟至,君再欲杀之,再欲活之,心疑,卜之,曰:“杀龟以卜吉。”乃刳龟,七十二钻而无遗。仲尼曰:“神龟能见梦于元君,而不能避余且之网;知能七十二钻而无遗?,不能避刳肠之患。如是,则知有所困,神有所不及也。虽有至知,万人谋之。鱼不畏网而畏鹈鹕。去小知而大知明,去善而自善矣。婴儿生无石师而能言,与能言者处也。”
·涸辙之鲋——庄周家贫,故往贷粟于监河侯。监河侯曰:“诺。我将得邑金,将贷子三百金,可乎?”庄周忿然作色曰:“周昨来,有中道而呼者。周顾视车辙中,有鲋鱼焉。周问之曰:‘鲋鱼来!子何为者邪?’对曰:‘我,东海之波臣也。君岂有斗升之水而活我哉?’周曰:‘诺。我且南游吴越之王,激西江之水而迎子,可乎?’鲋鱼忿然作色曰:‘吾失我常与,我无所处。吾得斗升之水然活耳,君乃言此,曾不如早索我枯鱼之肆!’”
·鲁侯养鸟——昔者海鸟止于鲁郊,鲁侯御而觞之于庙,奏《九韶》以为乐,具太牢以为膳。鸟乃眩视忧悲,不敢食一脔,不敢饮一杯,三日而死。此以己养养鸟也,非以鸟养养鸟也。
神龟托梦:一只能给君王托梦的神龟,希望能通过托梦被解救,没成想,由于神龟的龟甲占卜灵验,便被宋元君杀掉用于占卜,事后发现果真灵验。
涸辙之鲋:被困在干枯车辙中的一条鲋鱼自称是东海之臣,请求庄周救它。庄周表示自己会去游说吴越的君主,开凿运河引水来救它。鲋鱼愤怒地说,那你还不如早点去鱼店看我的尸体。
鲁侯养鸟:有只海鸟停留在鲁国郊外,鲁王予以豪华接待,山珍海味齐至,高雅音乐作陪。鲁王用养自己的方式养鸟,而不用养鸟的方式养鸟,导致海鸟不吃不喝,三天后就死了。
佛教传入前的故事中,具备道德的主体只能是人,也只有人和“人格化的神”能拥有种种完美的品质。从神话故事的角度观之,整体演变过程是“从神到人”(这点和西方神话从神到人的演变路径一致),比如大禹治水、愚公移山、女娲补天、后羿射日、神农尝百草等等等等。而用来比喻人的那些动物,从来不会真的被当成人来看待,即便它们在故事里或者幻化成人,或者能开口说话,亦或是十分稀有,最终下场也不会太好。
意识形态潜移默化地改造着文化。佛教给中国人带来了全新的哲学和宇宙观,完全区别于儒家与道家描述世界的传统的等级和自然观念。佛教传入中国后,关于动物的故事也随之变化,故事里开始引入佛教里因果报应、生命轮回等观点,道德逐渐从人类独占变成与动物共享的特质。此时故事中的动物,终于成了真正的人。
以东晋《搜神记》为例,作者干宝正好生活在佛教兴起的年代。他写的报恩故事开始逐渐套路起来,似乎有一个佛教公式始终贯穿其中。有些故事,如田螺姑娘,大家早已耳熟能详,索性不再翻译,大抵都是在说某人救了某动物,后面动物又回来报恩云云。
·《搜神记·病龙雨》孙登医龙——晋魏郡亢阳,农夫祷于龙洞,得雨,将祭谢之。孙登见曰:“此病龙,雨安能苏禾稼乎?如弗信,请嗅之。”水果腥秽。龙时背生大痘,闻登言,变为一翁,求治,曰:“疾痊,当有报。”不数日果大雨见大石中裂开一井其水湛然。龙盖穿此井以报也。
·《搜神记·董昭之》蚂蚁报恩——吴富阳县董昭之,尝乘船过钱塘江,中央见有一蚁,著一短芦,走一头回,复向一头,甚惶遽。昭之曰:“此畏死也。”欲取著船。船中人骂:“此是毒螫物,不可长。我当蹹杀之。”昭意甚怜此蚁,因以绳系芦著船。船至岸,蚁得出。其夜,梦一人乌衣,从百许人来谢云:“仆是蚁中之王,不慎堕江,惭君济活。若有急难,当见告语。”历十馀年,时所在劫盗,昭之被横录为劫主,系狱馀杭。昭之忽思:“蚁王梦,缓急当告。今何处告之?”结念之际,同被禁者问之,昭之具以实告。其人曰:“但取两三蚁著掌中,语之。”昭之如其言。夜果梦乌衣人云:“可急投馀杭山中。天下既乱,赦令不久也。”于是便觉。蚁啮械已尽,因得出狱。过江,投馀杭山。旋遇赦,得免。
·《搜神后记·白水素女》田螺姑娘——晋安帝时,侯官人谢端,少丧父母,无有亲属,为邻人所养。至年十七八,恭谨自守,不履非法。始出居,未有妻,邻人共愍念之,规为娶妇,未得。端夜卧早起,躬耕力作,不舍昼夜。后于邑下得一大螺,如三升壶。以为异物,取以归,贮瓮中。畜之数日。端每早至野还,见其户中有饭饮汤火,如有人为者。端谓邻人为之惠也。数日如此,便往谢邻人。邻人曰:“吾初不为是,何见谢也。“端又以邻人不喻其意,然数尔如此。后更实问,邻人笑曰:“卿已自取妇,密著室中炊爨,而言吾为之炊耶?“端默然心疑,不知其故。后以鸡鸣出去,平早潜归,于篱外窃窥其家中,见一少女,从瓮中出,至灶下燃火。端便入门,径至瓮所视螺,但见女。乃到灶下问之曰:“新妇从何所来,而相为炊?“女大惶惑,欲还瓮中,不能得去,答曰:“我天汉中白水素女也。天帝哀卿少孤,恭慎自守,故使我权为守舍炊烹。十年之中,使卿居富得妇,自当还去。而卿无故窃相窥掩,吾形已见,不宜复留,当相委去。虽然,尔后自当少差。勤于田作,渔采治生。留此壳去,以贮米谷,常不可乏。“端请留,终不肯。时天忽风雨,翕然而去。端为立神座,时节祭祀。居常饶足,不致大富耳。于是乡人以女妻之。后任至令长。云今道中素女祠是也。
·《搜神后记·蛟子》蛟子哭坟——长沙有人,忘其姓名,家住江边。有女子渚次澣衣,觉身中有异,后不以为患,遂妊身。生三物,皆如鮧鱼。女以己所生,甚怜异之。乃着澡盘水中养之。经三月,此物遂大,乃是蛟子。各有字,大者为“当洪”,次者为“破阻”,小者为“扑岸”。天暴雨水,三蛟一时俱去,遂失所在。后天欲雨,此物辄来。女亦知其当来,便出望之。蛟子亦举头望母,良久方去。经年后,女亡,三蛟子一时俱至墓所哭之,经日乃去。闻其哭声,状如狗嗥。
不同时代,支撑故事的思想倾向不同,但其支撑内核永远是当时的文化主基调。文化之间并非单向传播,它们总是互相影响。由此,文化发展的总体脉络便清晰起来,各种文化现象主要来自于民族、宗教、哲学的融合过程。
没有什么比在作品中让三教归一更能体现文化的融合,通过观察儒释道三家经过千年融合后诞生的文学作品就能发现,三教合一的潮流在明王朝达到了顶峰。最著名的当属其中的集大成者《西游记》,里面对儒家的等级、道家(真道)的无为、佛教的因果,方方面面都有涉及。而且《西游记》的故事也可以看做以动物报恩为主线,孙悟空一路护送唐僧西天取经就是在报恩。这种写法,相较于以前的套路化模板,内容更加丰富多彩,思想更加复杂多元。我们能从中窥见文化融合的小火苗渐渐闪耀。
除开作者本人的文化倾向,读者喜欢什么样的故事对故事创作也有决定性的影响,在书籍市场商业化氛围浓厚的时期尤为突出。《漫谈近代小说发展史中被忽视的微小进步》一文中,我曾说过,人民群众一直以来最爱读的是“才子佳人”谈情说爱类的小说,第二爱看的则是上述“神鬼异志”类。到了清朝,一部该领域内集大成的作品《聊斋》也问世了。古灵精怪们要么蹦出来害人,要么蹦出来报恩。
看上去故事里“人不像人,鬼不像鬼,妖怪不像妖怪”,但作品中实际上处处都是人性的流露,比如聂小倩这种鬼的报恩,不知惹了现代观众多少眼泪。这些奇谈鬼怪的背后,杂糅了人民群众各式各样的信仰。
报恩的主体从人到动物再到鬼怪,不仅是道德主体的变化,更是文化主体的不断演进,文学作品内容和思想的变迁展示着文化融合、群众审美对我们的民族文化产生的深远影响。
自然,到了新中国,也会有新的文化转变。比如......哦,建国以后,不许成精。那么,本文就到此为止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