碎片从不相信完整的蓝
大卫首先是一个名字,然后才是一个人。
当我们问起大卫的生平经历时,大卫并不在场。我们问了365次,知道了大卫在过去一年里冲洗马桶的次数,其它的诸如半夜起来吃玻璃屑、喜欢用镰刀给镜子里的自己剪头发之类的行为,受访者答应我们不会再跟第二个人说起。他是大卫的爸爸,倾诉欲很强,谈到玻璃屑时,笑着摇了摇手中的空杯子,说:“如果加了水就没人想吃碎玻璃了。”在他看来,大卫的记忆力和他一样差,比如,按照顺序,他本来应该继续讨论镰刀和镜子的手感的差别,但他放下了杯子就开始回忆家乡的海了。大卫的记忆力差这件事,他说完自己的例子就忘记了。
大卫的爸爸说:“家乡是蓝色的。”他坦承,乡愁泛起时,儿子就算只是个路过家乡的水手,在他的眼睛里也会变成蓝色的海。那一片海一定很荣幸拥有这样一个父亲,对吧。似乎为了消除自己对大卫的愧疚,他告诉我们,他想念家乡时,聂鲁达甚至会忘记娇艳欲滴的红唇,去咬一颗海盐味的樱桃。我们问他海盐味的樱桃到底是……什么味儿的。他说,当大卫是一片海的时候,大卫是知道的。
大卫打算什么回来,也没告诉我们。他的房间是空的:我们和他本该一起待在那房间里,并把他爸爸拒之门外。大卫或许不会跟我们谈起爸爸的乡愁,他总是穿着斑斓的花衬衫、白色的球鞋、红色的球袜,他每次踢完足球回家的第一件事就是冲进浴室里洗去海盐味的汗水,他在外面说自己叫“黄大卫”,尽管他的姓氏其实是李。在美国老家叫大卫·李,在中国上学后就叫李大卫了。李爸爸跟大卫说过,他们的祖先是南北战争时期著名的李将军。李爸爸不知道李广,但是知道李靖,这让大卫想起了闹海的哪吒。
门铃响了,是大卫回来了吗?李爸爸开了门,一张长得和大卫很像的年轻的脸朝着我们的摄像机扑了过来,速度比大卫快很多,专心工作的摄影师比我们更早看到了镜头里的笑容,灿烂得与蓝色无关。李爸爸介绍,这是他的小儿子史蒂夫·李,中文名叫李小卫。小卫,很灿烂的一个名字,不知为什么我们都觉得大卫这个名字很沉重了。小卫送给摄影师一个洗衣粉盒,里面装了几只螃蟹,从河边抓回来的。他说最近和同学们一起养螃蟹,螃蟹喜欢吃蚯蚓,比海里那些寄居在别人家里的同类有劲儿多了。李爸爸说,大卫小时候也喜欢养蚕,蚕爱吃蓝色的叶子,吐出了蓝色的丝,特别漂亮。我们几个同事面面相觑,说,人总会长大的。
小卫去洗澡了,浴室里的冲水声让我们想起了大卫。也许每一个孩子踢完球洗澡时的心情都和大卫是不一样的。他到底想洗去什么,除了蓝色、蓝色、蓝色,还包括黄色的污泥、红色的伤口、青色的草痕吗?如果这些属于自己的颜色都被冲刷干净了,他是不是还想长出几根白头发,证明自己的存在呢?头发是金黄色的,同学们对这个都很好奇,同学们都伸出手抚摸这一头来自旧金山的金黄,他和这些黑头发的孩子都是朋友,和金黄色,不,蓝色的李爸爸不是。李爸爸的眼睛永远都是蓝色的,晚上眯着眼睛也会做一个蓝色的梦。梦里也许有大卫,但李爸爸只看见蓝蓝的海水,里面长出了樱桃也认不出来。
大卫还没有回来,我们一直在想着他,在心里和某个不知名的影子谈论他。三年前我们见到大卫时,他是一只腼腆、安静、斯文的蜗牛:我们说过小卫走路速度比大卫快很多就是因为在我们心里大卫是一只腼腆、安静、斯文的蜗牛,无论这仅仅是文学修辞还是他真的会在半夜里变成蜗牛,在我们心里他就是那一只腼腆、安静、斯文的蜗牛。我们没办法把他和吃玻璃屑、照镜子耍镰刀这样魔幻的画面联系起来:我们宁可他真的在半夜里变成蜗牛也不愿相信李爸爸的梦话。
小卫穿着一条蓝色的短裤走了出来,上半身是雪白色的,我们记得大卫是古铜色的。小卫看来并不在意自己身上有多少种色彩,李爸爸的蓝眼睛也没长在小儿子身上。李爸爸跟我们描述起大卫吃玻璃屑的细节:首先,像他之前说的,杯子里的水要倒空,一切才有开始的可能;把杯子砸向镜子,一地上的碎玻璃,来自于一个本来完整的小杯子和一面从不相信完整的大镜子,杯子彻底变成了碎片,镜子只是碎了个小口子;把地上的玻璃屑倒进另一个完整的空杯子里,再加入水,从美国家乡带来的蓝色的海水……
李爸爸的讲述被我们的大笑声打断了。不知道为什么,我们笑了,每个人脸上的笑容一模一样,灿烂,狂野,不羁,开放,你可以用所有这样的词汇形容我们那一瞬间的快乐。也许,当李爸爸的叙述走到了最荒诞的那扇门前,这个装满了被蓝蓝的海水淹没了的玻璃渣的杯子如果不自己爆炸的话,我们亲爱的大卫就真的要喝下这一口炸药了。在这些细节从李爸爸的嘴里跑出来之前,我们一直觉得那是一种夸大了的文学修辞。但“蓝色的海水”这五个字——李爸爸说的是中文——再一次出现时,我们的眼睛一下子全部瞪圆了,代号“蜗牛不再腼腆”的危险时刻即将迸出,大眼睛突然变成了眯眯眼:快乐的山洪一下子席卷了整个客厅。“哈哈哈哈哈……”这是那个渐渐变蓝的杯子在渐渐变得滚烫的叙述里引爆自己的方式。我们暂时保住了我们的黑眼睛里那只腼腆、安静、斯文的小蜗牛。
小卫在这个热烈的客厅里站着一动不动,手里是一杯热烈的白开水。白色的。比他雪白色的上身更白。雪里有红的、黄的、黑的、绿的脸,抚摸得到,水里漂浮着一种熟悉的颜色,如果不把它喝光,自己就永不会沉落。在我们的镜头里,小卫举起水杯,与客厅里仍在回荡的”哈哈哈哈哈……“中的某一个字对碰了一下,他这一声短促的笑,遮住了那张越来越像大卫的漂亮的脸。当他把脸上的海轻轻放回桌面时,一个蓝色的足球砸到了他赤裸的胸上。
“哥,你回来了。”
影子看着镜子,镜子看着影子,至少有一个人露出了腼腆的微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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独自退场 赞了这篇日记 2020-07-12 21:24:5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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hellojeanne 赞了这篇日记 2020-05-29 21:18:12